庞培:跨年诗选(31首)(2)

2020-01-03 09:23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晾衣竿上的秋天

我的妈妈去河边晾衣裳
一阵风吹来。紧紧捂住
书包里的蟋蟀
河水是课本的几页

一条街的住户随风飞扬
棉单枕巾被套内衣裤……。女工们
在贫贱的弄堂口格格笑着
她们的胸很白。秋天来到了大地骄傲的私处

食堂里的早饭是一碗薄粥
车工、泥水匠和街上的小贩交头接耳
因为有人身披军管队的棉大衣
有人去了郊外的刑场

县城静悄悄
如布告上“枪毙”一词的字样
孩子们回家经过的弄堂
酷似某人亲手扣动扳机

零星枪声似的新年
子弹从小年夜开始,逐个发射
穿过被寒冷优待的反革命份子
推开房门,是大年初一的雪地

女友踏上了楼梯
她把脚上的雪跺在楼道里
惊喜地解开一本十九世纪的小说
阳光下,她瘦得好耀眼

死者温暖的身躯
被家常的琐事融解,五斗橱上的
“三五牌”台钟,散发一股
居委会、读报小组味

在另一个秋天
她去阳台上晾衣裳
她看来酷似当年的妈妈
连抖动棉单的手势也一样

有一次,她掏出一张工资单
……衣裳洗到一半,才发现
于是晃动满手臂的水珠
在秋风中格格笑起来

那声音至今在每年的秋天
回到耳边,那死者的冤屈
那街上的雪
也一样

2015
 
死亡片刻

我走到陌生人中间
吃饱饭
在一家街头快餐店
在店门口
晒太阳,听店堂后面的蒸汽
油锅吱吱响
十二月的寒流经过
我把头放到吃光了的餐盘上
在油腻的地砖地,看了一会
两名穷人家的小孩,亮晃晃
惬意的打闹
此地没有人认识我
我很好地享受了我的死亡

2004
 
“我记得你睡觉的姿势……”

我记得你睡觉的姿势,
我记得早晨大雪纷飞,镜子
蒙上了水汽;我记得
你站在窗前
满脑子的幻想,
一个柔和的冬天,
我记得你脸上的红晕。
当我们钻进被窝,感到
屋子又大又冷,静悄悄地充满喜悦
——我记得你怯生生的爱、嘴唇、
啜泣的双肩,动情的眼睛……

——我记得!记得
我俩的离别,街上的太阳光、梦、泪水,
一个越来越模糊的房间里
时钟幸福的“滴嗒”声……

1993

憩晌

窗户“咣当,咣当……”
我应该说风在响
还是窗户震响?

无论如何,这听起来像是
一对夫妇,在人间走过了
漫漫长路

漫长的晌午
风吹过街道
仿佛珍藏多年的爱情

2018

古堰画乡

瓯江水不停地流
自旅舍窗外
木制窗台的床榻
端放青瓷茶具

旅客如同房门畅开
光线明黄的空套间
美的线条无人触及
美的寂静无人居住

色彩浓烈的牡丹、杜鹃
沿大港头乡的巷道摆放
门前酒肆的旗帜
飘离古代的天空

乡卫生院门前的苏维埃五角星
目送一对年轻的情侣远去
美院学生们一大清早
支起松阴溪的画架,打起了
两岸青山的素描稿

朝霞满天。雾岚、晚风
一天的火热如同诗人的交谈
在手工香袋的编织过程中
夏天静静地妩媚着
夹杂草药和民宅的幽香

2018
 
呈回

这个村庄的名字
是冬季屋顶上的一捆稻草
村口七百多年的风火墙
悬挂在寒流中
一串隔年的红辣椒
一条鹅卵石的巷道
由朝阳中冉冉升起的村民们的
脸蛋砌就。清代戏台
坍塌成猪圈
下山数年的游客
残留下一夜霜降
只有他丢弃了的手机屏
闪烁一个新月之夜
信号
玉米穗须般微弱
一口青石的古井
在村后的苔藓层吃力翻转
仿佛《兰雪集》的虎睛豹身

年老村民的涟漪
荡漾最后一名留守儿童
除了崖坡上的野花
她没有玩伴
但有一家森林书店。那里
群山入夜逶迤如同璀璨的钻石
那样的童年经历酷似都市
橱窗里的节日灯饰
除了黑暗,她的玩伴是一本臆想中
日夜翻阅的书籍
昔日来访的游客重又踏上
荒草丛生的山道
在梦中他的脚步声被四周寂静
吓着了
他被埋在古木参天的高地
砖雕的门楣上
“长庚西照”
而“张玉娘”这个名字
表明一百年前,村里
还住着一名读书郎

2018

夜饭

没有人喊我吃夜饭
天黑了很久
我吃夜饭的亲朋好友
有的不见好几年
有的离开了人世

我体内有一个妈妈声音
爸爸、哥哥、姐姐
他们从不同方位
不同的声音喊吃夜饭
那声音有一年四季。热天和冷天

我分手很久的女友
她也喊我吃夜饭。周围
台灯光和书页饥肠辘辘
依稀能听到那喊声背后的笑靥
一锅炖好的排骨,放白菜粉丝

朋友的声音,电灯光下的家庭
这一切,今夜完全遁迹
我又点了一支烟,为了他们
和她们。我要独自再坐半小时
我要耐心在黑暗中……

有那么片刻
出现在耳边喊吃夜饭的
声音来自房子里的黑暗
很多年,我才明白过来:
亲人的声音,跟夜色同在——

满桌满钵的饭菜
香味四溢的汤鲜
颜色诱人的白米饭
不仅全部是长夜漫漫
连回忆本身,也陷入了回忆

2018
 
秋歌

因为窗前是一片树林
整个屋子被风声环绕
屋里的书都成了旧书
看书人
被一个故事迷倒。内心
飞沙走石。晨昏莫辩
也许,在这世上翻动一页书者
是园内一棵古松
树根长出人的悲欢离合
树身有空气恋恋不舍的拥抱
这午后,安静的房间
都听见了——
风把一切都吹成往昔
越来越大的风势
把生离死别吹成久别重逢
把秋天吹成了春天

2018

穆旦在1976年

我的窗户没有天空
我的秋天没有十月
我的眼睛毫无光彩
房子庄严。领略了生和死

煤炉炖着一锅粥
外面马路上寒风呼号
天气像一张纸
从旧书里掉落下来

门外迎接我的
将是大地的岑寂
片片雪花,由花开、虫声、蛙鸣
池塘的云影组成

滇缅公路上的战时岁月
瞬间如鲜花绽放
死者们一个个列队,英俊
死亡是其中最年轻的士兵

2018
 
秋天

如果能做一阵风
在吉他上出现一会儿
我的脸庞一定会有光亮
会有一个寂静清晨
周围全是露水的歌唱

主人不在或已远离
那把吉他闲置在墙上
仿佛室内阴暗的角落
一直在弹拨,在触琴、起调
一颗心来过,又走了

风也顺势吹来了秋天
一年里凉意特别重的日子
就这几天:润泽秋天
整个四季的低声部
春夏秋冬的和弦

2018

如意

虽然我长大了,我的童年还在
每一次熄灯,入眠
我重又在黑暗中
挨近儿时称心的睡眠
边上糊了报纸的板壁
油灯,稻柴草
以及灯光的暗影中放大了数倍
白天听来的《三国志》……
世界如此古老。英雄们仍在旷野中
擂鼓厮杀,列队出阵
长夜如同一面猎猎作响的战旗
战旗之下,是我年幼而骄傲的
童年。姆妈用嘴唇试了试
我额角的体温

2007
2010年重改
 
屋顶上的钢琴

我不知道谁在弹奏
我也没看到月亮
但暮晚房顶上的动静,附近
树林里的鸟鸣,仿佛一架钢琴
正被天空弹奏。蓝色的夜
弥漫成乐曲,花朵的交谈,小狗、孩子
玩耍着滑过草地
天正刚黑,还没到月亮升起的时辰
钢琴的和声已被明媚的月牙儿
照耀

我的住宅的房顶和窗户
在夏夜的黝暗中,成了秘密琴房
大海正踊跃前来。草原,高山
19世纪大部头小说
纷纷化作听众(底下轰然作响的城市)
他们的掌声欢悦有度。伴唱是
绿杨林中一只小鸟。自由如飞一般射出
明亮的箭,空气含有晚香玉。而我
我飞快地活着
也飞快地聆听。在寂静和黑暗中

2016
 
石像
——在徐霞客墓前

我已看不见这些阳光,听不到你们的声音。
我多么象一只飞鸟,翱翔在天际。
如果我有一双眼睛,我会看见不幸
面对白云,露出牙齿;
看清楚一名孩子幼小的心灵。但我的眼睛!
只是一个空洞,没有光亮,
只是被梦见的哭泣、遭遇。
看见我的人,其实只看见石头;
看见我的人,也看见了雨水。

我站在这儿,想教会一切人以沉默,
在一个黑夜和另一个黑夜之间,
我希望看见白昼,听到日出,
但我的听觉只是茫然。只是空中
朵朵白云。它们飘浮在我自己的头顶,
让0已知的命运成为未知。
我的听觉被其他声音所掩盖。
看见我的人,其实只看见石头;
看见我的人,也看见了雨水。

——风雨中,我叫喊:我多么象一只飞鸟!
虽然我有更坚实的外表、容颜,
但请给我一点点骨肉,一点点人世的软弱。
哦!我眼睛的眼睛,手以外的手,
——这无声的叫喊使我哀伤流露。

1992
 
车过柳园

清晨火车停靠柳园
停车6分
十年前一对相爱的人
途经此地
已了无印迹
周围浅黑的沙碛
一望无际的戈壁
爱情的荒凉夺眶而出
爱情,一定比这辽阔的荒凉
更辽阔,空气更清新
天空幼小晶莹
往事缓缓离站
一列火车正孤伶伶穿越
这爱情的戈壁滩

2009
 
抱着吉他过冬

桌子被静静地推向深夜。
某种孤寂一动不动压着灯罩,
思想——早在木工刨制这张桌子以前
就已完成。如果他当时未能把一根榫头
嵌到适当的深度——
我不会抱怨他的手艺,
相反,我欣赏这一切:
如果这时有人敲门,如果他
四处寻觅,我准备怀抱着吉他过冬,
在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里。

1991
 
切好的萝卜

切好的萝卜在案板上
白生生堆成堆
准备放在骨头汤里
在我爱情的厨房
排骨刚刚炖好了
佐料、碗筷已齐备

今晚她可能很晚回家
不,我不看时间!
在我虚度的一生中有过一个寒冷冬夜
一只热扑碌碌的砂锅
我美味的忧伤,曾是
辣椒映衬下一款切好的萝卜

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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