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官村的时光碎片(散文)
蒙官村的时光碎片
杨纯柱
一
站在平漾公路上的十家村前南眺,隔江有一片西北高东南低、呈狭长形的坝子,在坝子的中间,坐落着一个历史悠久的古老村落,这就是样备(漾濞)诏王城遗址蒙官村。从山川形胜上看,这片背靠群山起伏、坡陡箐深的老和尚山,面朝高插云天、诸峰峥嵘的点苍山,前有波涛滚滚的漾濞江,东西各有沙河和柏木铺河,相对比较平旷的河谷地带,可谓“进可攻,退可守”,是冷兵器时代建立攻防结合军事堡垒或城池的理想之地。
正是由于坐落于漾濞江西岸的蒙官村,拥有优越的地理位置和地形优势,在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唐朝前期洱海地区“六诏争雄”的时代,此地当仁不让地成为了样备诏的王城。
在蒙官村,只要你走进村子打听村子的过去,所遇到的,不管是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还是二三十岁的青年男女,都能讲出不少村子的传说和故事,还能指点着告诉你,村子东边的那坝绿油油的良田,曾经是古代的演武场,演武场进口处曾有两礅大长条石砌垒的呈门状排列的旗杆台,长条石下半截埋得很深,上半截高出地面一米四五。演武场右侧从山脚到河沙坝的那条长约一公里、地势明显高出两侧田地的道路,曾经是当年军队训练骑射的跑马箭道,以及村子里蒙氏祖祠前曾经有一块很大的踏歌场等等。可惜时过境迁,如今这些设施已难寻旧迹,只有村中的蒙氏祖祠和村子背后山坡上的土主庙似乎还在。这里之所以说“似乎还在”,意思是其已非原来的模样了,只剩若干聊胜于无的历史陈迹。而且这种历史陈迹还是劫后重新寻找回来的。其原状原貌,早就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的历次运动中破坏殆尽,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以来的零星重修,亦不能修旧如旧,恢复原貌,更多地只是一种供人缅怀和凭吊的象征意义的建筑而已。
尽管蒙官村的男女老少,都略微知道一点他们的村子和脚下的土地,曾经有着不平凡的过去,却也仅仅都是听祖辈们口耳相传听得一二罢了,就是村子里那些能读会写、熟悉地方掌故的已届耄耋之年的老学究,对自己村子遥远的过去,事实上也语焉不祥,不甚了然。蒙官村的历史依然云遮雾罩,谜团重重。
一个秋雨迷茫的傍晚,我撑着伞独自来到位于蒙官村后面坡上、相传始建于南诏时期的土主庙。在又一次仔细观瞻佛台上这尊被称为蒙圣老祖的塑像的时候,当地关于这尊土主老爷的民间传说不禁又浮现在眼前。相传,很早的时候,这村里出了一位蒙将军。蒙将军勇猛过人,能征惯战,屡建奇功,深受皇帝的喜爱。一次恶战归来,大破敌军的蒙将军受到皇帝召见。皇帝问他想封个什么?这时又累又饿的蒙将军就用家乡话回答说:“作作事!”意思是肚子饿了要吃饭。皇帝却误听成“你找死”,于是龙颜大怒,当即命武士将其推出去斩首。屈死的蒙将军一缕冤魂,夜夜飘进皇宫,缠着皇帝讨要公道。皇帝后悔已迟,只得封他为“蒙圣老祖”,打发他回原籍保境安民。当晚,村中的老人得到蒙圣老祖托梦,就修建了这座土主庙,供奉蒙圣老祖。
我反复玩味着这个早已耳熟能详的民间传说,忽然鬼摸头似地,脑海里一激灵:这个蒙圣老祖的遭遇,同样备诏那位叫照原的诏王,何其相似啊!这一“发现”如果可以成立,那么杀害蒙将军,又敕封他为“蒙圣老祖”的“皇帝”,不就是那个被传说深深隐藏在历史迷雾里的南诏王皮罗阁吗?
难怪蒙官村虽然将皮罗阁、阁逻凤和蒙圣老祖都尊奉为蒙氏祖先,却将他们的神像分别供奉在不同地方,即将皮罗阁、阁逻凤父子的神像供奉在村中的蒙氏祖祠堂,而将蒙圣老祖的神像供奉在村后山坡上的土主庙。想必后世诏民们对那段历史恩怨自是心中有数的,皮罗阁杀害照原,是出于霸占他土地和人民的需要,而敕封已经作地下鬼的老诏王为神,乃是出于笼络其部属的目的。说穿了,两手其实都只不过是夺取政权和巩固统治的惯常手段而已。
由于对地方历史文化的浓厚兴趣,多年来我都一直关注着蒙官村这个表面似乎很普通,实际上却不知隐藏了多少秘密的地方。为了探索蒙官村尘封在岁月深处的历史,我曾一次次来到蒙官村,或特意走访某位老人,或随便和村民们闲聊一阵,或独自在村里村外漫无目的地走走转转,有时干脆就一个人静静地躺在村子上边的山坡上,仰头看着高远的蓝天和悠悠移动的白云,在安静中一遍一遍回望和抚摸蒙官村那段早已湮没在岁月深处的历史碎片……
二
样备(漾濞)诏的前身蒙巂诏,初建诏于蒙舍川(今巍山永建北部的碗成村),与南诏的前身蒙舍诏同处一个巍山坝子。按唐代杜佑《通典》卷一百八十七的说法,隋唐以前,洱海地区有数十个“各占山川,不相役属”的部落。后来,为争夺土地、人口和财产,展开了激烈的相互攻伐,到唐朝前期,形成六个或八个较大的政治、军事实体,称为“六诏”或“八诏”,而当中有两诏无足轻重。由此,洱海地区进入了史学所说的“六诏争雄”时代。漾濞就归属于六诏中的蒙巂诏。
樊绰《蛮书》卷三曰:“蒙巂诏最大”,疆域居六诏之首。又卷五曰:“蒙舍诏北有蒙巂诏。即阳瓜州也,同在一川”。也就是说,这两个诏同在一个坝子。蒙巂诏统治的范围包括今天的巍山北部、永平一部和漾濞大部。由于漾濞江流域占了蒙雟诏的大半壁江山,蒙雟诏同时又被称为与漾濞江同音的“样备诏”。唐高宗咸亨三年(672)春正月,已受唐王朝封为领阳瓜州刺史的诏主蒙俭,在吐蕃的怂恿下,为首纠集和舍等部落酋长起兵反唐,进攻姚州。这次所谓的“犬羊(唐对蒙俭之蔑称)大扰”,规模不小,洱海地区不少部落都被卷入,破坏很大,给唐朝的打击也比较沉重。经过这次战乱,唐朝设立管理云南的机构姚州都督府“遂废”。
为了平息这次“灾我城邑,延我平民”(见《王仁求碑》)的重大叛乱,唐王朝先后派遣梁积寿、李忠义等将领进行征讨,前后共调集了20万大军,并令安宁酋长、河东刺史王仁求部、云南国诏张乐进求所部,以及蒙舍诏细奴罗、罗盛父子所部的部落武装进行配合作战。经过“战逾百里,历时三朝,前后生擒四千余人,斩首五千余级,诺没弄、杨虔柳等殒死行阵”(见骆宾王《露布》)的激烈的战斗,唐王朝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叛乱一方则阵亡的阵亡,被俘的被俘,投降的投降,“惟蒙俭脱身挺险,负命穷山”,也就是逃到漾濞江流域这个山高谷深、易守难攻的偏远地方避祸。这样,损兵折将、遭到重创的蒙巂诏政权,不只丢失了蒙舍川(今巍山坝子)的肥沃土地,更重要的是让自己的竞争者——蒙舍诏因此获得了唐朝的全面信任和支持,进而取代自己成为洱海地区的霸主。
经过此次战争,六诏中力量最强大的蒙巂诏衰落了,而人少地狭的蒙舍诏,正好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发展机遇,励精图治,逐渐强盛起来。这次反唐失败,成为了蒙巂诏命运的根本转折点。然而,就漾濞江畔的蒙官村而言,蒙俭避祸于漾川大地,并在这里重建诏王城。可谓迎来了自己最辉煌的历史时期。虽然实际上,如前边已有所提及的,由于漾濞区域原来就占了蒙雟诏的半壁江山,早在蒙俭兵败奔窜到来之前,蒙官村就已成为蒙雟诏在漾川统治的军事、政治、经济和文化重镇,但那时顶多只属于一个“陪都”而已。如今,当蒙雟诏的势力收缩到漾川后,随着地位升格为蒙雟诏的诏府,蒙官村名副其实地成为了蒙雟诏的“心脏”和“大脑”。这样,蒙雟诏的诏名,也就渐渐被“样备诏”完全取替。因而,唐咸通十一年(870)前后,定边军节度使窦滂撰《云南别录》,内载:“六诏:曰蒙舍,曰蒙越,曰越析,曰浪穹,曰样备,曰越澹。”里面就只有“样备”诏,而没有蒙雟诏。
蒙雟诏的统治区域退缩到漾川后,已处于日薄西山、奄奄一息的状态。尽管当年的漾川大地,森林茂密,河流纵横,山上飞禽走兽极多,林中野菜野果遍地,河里沟箐鱼虾成群。尤其是在这块地肥水美的土地上,农业和畜牧业都较为发达,是一个休养生息的好地方。但元气大伤的样备诏的统治者,已没有了东山再起的雄心壮志,更缺乏为恢复昔日疆土和光荣的卧薪尝胆之奋斗精神。不久,蒙俭死去,诏主由巂辅首继任,巂辅首死后,因他没有儿子,便由其弟弟佉阳照继位;佉阳照死后又由其子照原继位。
照原在位时期不明,大约处于唐玄宗时期。从有关口碑资料和民间传说推测,照原本来可能是一个聪明能干、武艺超群的杰出诏王,可惜生不逢时,接手的只是早已丢失得差不多的残山剩水,难以施展自己的抱负和才干。更令照原英雄气短的是,虎视眈眈盯着样备诏的强邻——南诏,此时已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诸多优势。样备诏与之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因而他除了不得不听从其号令外,还得被迫将自己年幼的儿子送去南诏充当人质。后来,也许是忧愤过度的原因,回天无力的照原屋漏偏遭连夜雨,不幸双目失明。
至此,南诏不战而胜,照原和他的国家,成为了皮逻阁的第一个战利品。此即为史书所载:照原眼睛失明后,当时其未成年的儿子原罗在南诏当人质。南诏王归义(皮逻阁)密有兼吞其国之意,采纳清平官张建成“推恩啖利”的建议,把原罗放还蒙雟诏,国人立原罗为王。数月后,蒙舍诏指使人杀死照原并嫁祸于原罗,将其驱逐,由此而实现了对样备诏的吞并。此约为736—738年之事。
以蒙官村为诏府的样备诏前后只存在了六十二年左右,经历了四代五任诏王。昙花一现的样备诏,在波澜壮阔的中国历史长河里,只是一朵小小的浪花。然而对于云南的历史发展、对于西南边疆历史走向而言,蒙雟诏,以及由蒙雟诏演变而来的样备诏,却是一个绕不开的存在。蒙雟诏和样备诏的兴亡,不只深刻影响了当时云南地区、西南地区的历史进程和走向,进而极大地左右了唐朝与南诏、与吐蕃的关系,而且还深刻影响了中国唐宋时期的历史进程和格局。蒙俭反唐失败后亡命漾濞江畔的蒙官村,既为南诏统一洱海地区扫除了一个最大的劲敌,更为南诏赢得唐王朝的信任和支持送上了一份丰厚的大礼。
如果说唐王朝前期,中央王朝对洱海地区的经营治理,是采取所谓“以夷治夷”的平衡战略的话,那么随着以蒙雟诏为首的洱海地区“反唐”势力被平定,唐王朝终于下定决心扶持南诏,支持她统一洱海地区,以对抗吐蕃,南诏才乘势崛起,建立了强大的南诏政权。以至在唐朝中后期,与唐王朝、吐蕃上演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三国演义”,直至最后搏杀得“三败俱伤”,先后都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倘若有兴趣深入考察,我们不难发现,六诏中疆域最大、盛极一时的蒙巂诏之所以“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除了“久合必分,久分必合”的历史发展的大势外,也与蒙巂诏自己的严重失误密切相关。这就是缺乏政治眼光和政治头脑的诏王蒙俭,由于错误判断形势,冒险地发动了对唐朝的进攻。蒙俭为这一极其不明智的行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同时也使蒙巂诏最后只能退守漾川,诏名随之变成了样备诏。
退守漾川的蒙巂诏(样备诏),在漾川山高谷深的崇山峻岭中勉力维持了五六十年,先后经历了蒙俭、巂辅首、佉阳照、照原、原罗等五任诏王。最后,终致国破家亡,被先前“同处一川”、实力远不如自己的南诏吞并。有一点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正如上边所提到的,样备诏的灭亡与其他四诏是有所不同的。别的诏是被武力攻陷夺取的,而样备诏则是通过“推恩啖利”——也就是收买部属,然后进行“宫廷政变”的方式“颠覆”的。
三
在蒙俭将王城迁移来之前,蒙官村的城池就已经存在。样备诏灭亡后,蒙官村的城池亦没有被毁弃,而是继续作为南诏治理漾濞江流域的政治、经济、军事重镇。如在一百多年后的晚唐时期,因战争流落云南的成都诗人雍陶,就曾有一首题为《入蛮界不许有悲泣之声》的诗,吟咏到漾濞这个位于西洱河西边的“蛮城”:
云南路出洱河西,毒草长青瘴色低。
渐近蛮城谁敢哭?一时收泪羡猿啼。
从诗人一行所走的“路出洱河西”的方向和路线上不难推断,这个“蛮城”所在的具体位置,就是今天漾濞江西岸的蒙官村。诗人离开大理洱海,往西经过下关天生桥,沿着西洱河往西一路逶迤而行,走了一程又一程,远远地望见一座城池,便更加胆战心惊起来,只得含悲忍泪,不敢啼哭号泣。由于当年唐王朝和南诏之间,连年相互征战攻伐,双方的百姓都深受祸害,难免造成了内陆与边疆深刻的民族隔膜,甚至隔阂。尤其是雍陶这位被战争掳入南诏的饱经忧患的诗人,自然早已系惊弓之鸟,因而见到前边出现的一个城池,反而担惊受怕,忧心忡忡起来,也是不难理解的。又及,作为唐代亲身到过洱海地区的为数不多的内陆重要诗人,雍陶另外还在漾濞石门关留下了一首题为《宿石门山居》的诗,同样准确真实、细腻生动地表达了背井离乡的诗人天涯孤旅的满腹愁绪,思乡之情,以及漫漫秋夜辗转难眠的惆怅情怀和凄凉感受。其诗曰:
窗灯欲灭夜愁生,萤火飞来促织鸣。
宿客几回眠又起,一溪秋水枕边声。
原来同崛起于巍山坝子,无论是占据的地盘还是其经济发展水平、军事实力都远不如蒙雟诏的蒙舍诏,由于“独奉唐朝为正朔”,在唐王朝的支持下统一洱海地区,进而统一云南,直至建立疆域广大、强盛一时的南诏国,既是历史发展的趋势,又符合当地人民结束战乱、过上安定生活的愿望,自有其合理性、必然性和进步意义。从这点上看,蒙雟诏的兴亡同样有其不可抗拒的历史和现实的客观因素。
四
蒙雟诏特别是样备诏,在苍山漾水之间的统治,小而言之,促进了这片地域上经济文化的发展与民族的融合,大而言之,为后来云南边疆的开发和发展创造了有利条件。虽然样备诏最终被南诏吞并统一,彻底淡出了历史舞台,但她的存在,亦为南诏的辉煌历史作出了重要的贡献。
另一方面,后人们在凭吊蒙巂诏兴亡的时候,难免会发出这样一个也许永远也找不到令人满意答案的天问:为什么统一洱海地区的是与蒙巂诏同样兴起于巍山坝子,彼此有深厚的亲缘关系,同样为“蒙”姓,同样为今天彝族祖先乌蛮的蒙舍诏,而不是原来占据地盘最大、实力最雄厚的蒙巂诏呢?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无法得到统一,但其中一个最关键的因素,就是蒙巂诏的诏王蒙俭,在历史的重要关头采取了错误的抉择和行动,从而葬送了自己的光荣和梦想,也将自己的部落带向了江河日下的困境、窘境和绝境。
虽然说历史无法假设,但历史也是可以合理推演的。倘若样备诏的前身蒙巂诏,不是遭遇到蒙俭这样一个目光短浅,不自量力,不识时务的冒失鬼,而是出现一个有清醒头脑,能够较好把握住历史机遇,善于纵横捭阖的英明诏王,在唐王朝与吐蕃的激烈博弈中,能够充分利用自己夹峙两大势力之间的重要棋子作用,顺势而动,巧妙周旋,并在游刃有余、左右逢源中不断壮大,那么不难想见,不只洱海地区的历史会改写,就是云南的历史、西南地区的历史,乃至中国的历史走向都会改写。今天我们知道,唐朝的由强盛转向衰落的关键节点,就是唐王朝与南诏大规模兵戎相见的天宝战争。倘若历史真的按照这样的逻辑发展,自然也没有了后来宋太祖赵匡胤鉴于所谓“唐虽亡于吐蕃,而祸起南诏”的历史教训,以玉斧划大渡河为界,说“此外非吾有也”的故事。大理国与中原内陆,也就不会人为地隔绝几百年。从这个角度上看,蒙巂诏的迅速败亡,是令人扼腕的。
如今的蒙官村,只有六七十户人家,两百多村民,原来村子里居于主体地位的蒙氏家族,也只剩二十多户,仅占村子现有户数的三分之一。然而,作为样备诏王城遗址和南诏王族后裔——漾濞蒙氏家族的发祥地,蒙官村在漾濞本土历史文化史上,仍占有不可忽视的重要地位。现蒙官村已被县政府挂牌为“文明漾濞建设蒙巂诏文化保护示范村”。
相信随着有关考察、研究工作的不断深入,特别是随着地下出土文物的进一步挖掘和重见天日,已经失落上千年的蒙官村历史的神秘面纱,必将会一步步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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