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启“射雕三部曲”的人,是南宋一朝争议最大的宰相|文史宴

文/王子木

金庸基于演义小说的影响,认为南宋大臣在面对金使时会做出漫画式的谄媚行为,其实与历史不符。即便是主和的大臣也需要保持基本的体面,不然会被士人的唾沫淹死,主战的就更不会了。对金主战而风评甚低的权相韩侂胄是怎么一回事?“开禧主战者皆小人”这句话应当这样理解?本文会进行总括。

拜83版电视剧所赐,《射雕英雄传》或许是金庸系列作品中知名度最广、受众度最高的一部小说。在小说开篇部分,金庸引用了一个真实的历史人物作为推动故事情节的“工具人”,作为剧中人物的谈资以交待故事的时代背景。此人就是曾在南宋宁宗一朝任宰相的韩侂胄。

射雕三部曲由韩侂胄引出

在《射雕英雄传》的前两回中,韩侂胄一共被提及了四次,分别是:

1、张十五道:“那时候全国军民听到了这个讯息,无不愤慨之极。淮水以北的百姓眼见河山恢复无望,更是伤心泣血。高宗见自己的宝座从此坐得稳若泰山,便道是秦桧的大功。秦桧本来已封到鲁国公,这时再加封太师,荣宠无比,权势薰天。高宗传孝宗,孝宗传光宗,金人占定了我大半边江山。光宗传到当今天子庆元皇帝手里,他在临安已坐了五年龙廷,用的是这位韩侂胄韩宰相,今后的日子怎样?嘿嘿,难说,难说!”说着连连摇头。

郭啸天道:“甚么难说?这里是乡下地方,尽说无妨,又不比临安城里,怕给人听了去惹祸。韩侂胄这贼宰相,哪一个不说他是大大的奸臣?说到祸国殃民的本事,跟秦桧是拜把子的兄弟。”

2、杨铁心道:“我们正在说临安朝廷中的混帐事。”郭啸天道:“昨儿我在众安桥头喜雨阁茶楼,听人谈到韩侂胄这贼宰相的事。那人说得有头有尾,想来不假。他说不论哪一个官员上书禀报,公文上要是不注明'并献某某物’的字样,这贼宰相压根儿就不瞧他的文书。”杨铁心叹道:“有这样的皇帝,就有这样的宰相;有这样的宰相,就有这样的官吏。临安涌金门外的黄大哥跟我说,有一日他正在山边砍柴,忽然见到大批官兵拥着一群官儿们过来,却是韩宰相带了百官到郊外游乐,他自管砍柴,也不理会。忽听得那韩侂胄叹道:'这里竹篱茅舍,真是绝妙的山野风光,就可惜少了些鸡鸣犬吠之声!’他话刚说完不久,忽然草丛里汪汪汪的叫了起来。”包惜弱笑道:“这狗儿倒会凑趣!”杨铁心道:“是啊,真会凑趣。那狗子叫了一会,从草里钻将出来,你道是甚么狗子?却原来是咱们临安府的堂堂府尹赵大人。”包惜弱笑弯了腰,直叫:“啊哟!”郭啸天道:“赵大人这一扮狗叫,指日就要高升。”杨铁心道:“这个自然。”

3、那武官无奈,拿起公文大声读道:“临安府牛家村村民郭啸天、杨铁心二犯,勾结巨寇,图谋不轨,着即拿问,严审法办。”郭啸天道:“甚么衙门的公文?”那武官道:“是韩相爷的手谕。”

郭杨二人都是一惊,均想:“甚么事这样厉害,竟要韩侂胄亲下手谕?难道丘道长杀死官差的事发了?”郭啸天道:“谁的首告?有甚么凭据?”那武官道:“我们只管拿人,你们到府堂上自己分辩去。”杨铁心叫道:“韩丞相专害无辜好人,谁不知道?我们可不上这个当。” (以上均出自第一回“风雪惊变”)

4、完颜洪烈道:“是啊,宋朝求我国不要进攻,每年进贡银两绢匹,可是他们常说甚么税收不足,总是不肯爽爽快快的一次缴足。这次我对韩侂胄全不客气,跟他说,如不在一个月之内缴足,我亲自领兵来取,不必再费他心了。”包惜弱道:“韩丞相又怎样说?”完颜洪烈道:“他有甚么说的?我人未离临安府,银子绢匹早已送过江去啦,哈哈!”(第二回“江南七怪”)

以上小说内容中,只活在台词中的韩侂胄其权奸人设被金庸确立起来,呈现的是贪赃枉法、祸国殃民、坑害无辜良善的反面形象。更重要的一点在于他对金人屈膝媚和,亲下手谕派遣段天德赴牛家村缉捕郭、杨二家。某种程度上说,正是韩侂胄开启了“射雕三部曲”的一系列故事。

《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中,金庸借郭靖之口,一再表示了对岳飞、韩世忠等知名抗金英雄的歌颂,相对应的就是对主和派的憎恶。然而在《射雕英雄传》中对于宋宁宗一朝的对金关系,未免存在想当然的成分,对于这一时期的权臣韩侂胄的文学形象定位,更与其历史形象有所偏差。

以外戚之身上位的权臣

韩侂胄出身于宋代名门相州韩氏,为北宋名相韩琦的曾孙。韩侂胄的母亲是宋高宗吴皇后的妹妹,他自己以父荫入仕,娶了寿圣皇太后的侄女,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外戚。韩侂胄本身带有汝州防御使的武职,因此也是一个武臣世家。

作为宋代的元勋子弟,韩侂胄本身对于建功立业、功迈远祖有着天生的向往。不过韩侂胄的文化程度有限,为人冲动又不拘小节,其思想行为与传统礼训有较大区别,和朝中进士出身的文臣们自然拉开了距离。

12世纪末宋朝皇室的一系列变故,给了韩侂胄主政的天赐良机。

1189年二月,宋孝宗赵昚禅位于赵惇,后者史称宋光宗,赵昚成为了太上皇。由于光宗本身就长期患病在身,加上继位后受到生性妒悍的皇后李氏及宦官的不断挑拨,精神压力巨大的他行事愈发偏执,引起了朝臣的不满。

1194年五月赵昚病危,光宗始终未亲往问疾;六月初九,赵昚崩逝于重华宫,光宗也未能执丧而尽礼。伦理危机进一步引发了朝政危机,最终导致其帝位的终结。

宋孝宗上有鬼父,下有逆子

命苦至极

1194年七月初五,以赵汝愚、韩侂胄为首的一批勋臣,请出孝宗之母、光宗之祖母寿圣太后主持了又一次的禅让,迫使光宗退位,由其第二子赵扩即位,也就是宋宁宗。这一次的政局变动史称“绍熙内禅”。

韩侂胄本想借定策之功获取节度使之职,但赵汝愚出于对韩侂胄的轻视,以“吾宗臣也,汝外戚也,何可以言功”为由婉拒。最终韩侂胄只升一阶,被授为宜州观察使兼枢密都承旨一职。他因此大失所望,对赵汝愚也怀恨在心。曾经同一政治战线的搭档,因利益分配不均而产生裂痕。

赵汝愚任右相执政后,推崇理学人士,推荐朱熹出任焕章阁待制兼天子侍讲。韩侂胄则抓住自己接近于天子、身为外戚的优势,不失时机获取了宁宗的充分信任。之后,他便借朱熹上书天子所言“主威下移”给予反击,促成朱熹任天子侍讲仅四十余天后即遭罢免。这也开启了韩侂胄对赵汝愚的逆袭之路。

之后,韩侂胄倚仗天子之威,连续将与赵汝愚有故交的陈傅良、刘光祖、彭龟年等人罢免,以另一位老资格大臣京镗为同党,入政成为副相,令赵汝愚完全陷入孤立。

次年即庆元元年(1195年)二月,赵汝愚终于在韩侂胄的一连串打击下遭罢相,所有反对者均被韩侂胄诬为其一党之人而被逐斥出朝,牵涉多达数十人。

后赵汝愚死于贬途之中(大司马按:有可能是被韩侂胄害死),在韩侂胄的推动下,宋宁宗下诏严禁理学,将订立所谓《伪学逆党籍》,将赵汝愚、朱熹等五十九人列入名籍,史称“庆元党禁”,对理学之士进行大迫害,这简直成了北宋末年蔡京立“元祐党人碑”的翻版。

从此,韩侂胄大权在握,似乎走上了人生巅峰。但随着1202年宁宗册立新皇后杨氏,韩侂胄感到宫苑深处出现的新的潜在威胁。单纯大兴党禁已经令天下不满,实在难以服众,为了树立更高的威望,必须要有殊绝的功勋相佐。对金主战、收复故土就此被韩侂胄提上了日程。

为巩固权位而军事冒险

为了缓和天下人的不满,韩侂胄于1202年初便开始松驰“庆元党禁”,做出高姿态追复了朱熹和赵汝愚。1203年,他任命知名主战派辛弃疾知绍兴府兼浙东安抚使,还起用了已经近年八十的陆游任职修史。期间,韩侂胄的北伐主张获得了陆游的赞扬与支持,后者为其撰写了《南园阅古泉记》。

辛弃疾对韩侂胄北伐喜忧参半

之后,韩侂胄开始了一系列的备战举动。1203年七月,命殿前司制造战船,出封桩库府钱钱十万缗;八月,向战略要地襄阳增派骑兵;十月,命两淮诸州教阅民兵弩手。

最终促使韩侂胄决意开战的,是1203年充金朝正旦贺使后返回的邓友龙,他回朝后向韩侂胄密报自己在金国的见闻:“有赂吏夜半求见者,具言虏(金国)为鞑(蒙古)之所困,饥馑连年,民不聊生,王师若来,势如拉朽。”获悉这一并不准确的情报后,韩侂胄“北伐之议遂决”。

1204年五月,冤死的抗金英雄岳飞被降诏追封为鄂王,韩侂胄决意用兵的政治信号已再明显不过。同年十二月,下诏来年改元“开禧”,这是取自宋太祖年号“开宝”与宋真宗年号“天禧”合二为一,以示朝廷恢复祖业之寓意。之后几个月时间内,金国获知宋军在边境布置重兵,双方的战事已经是一触即发。

开禧二年(1206年)四月,在韩侂胄的授意下,宋宁宗下诏追论秦桧误国之罪,削夺其王爵并改谥号为“谬丑”,以此鼓励主战派打击主和派。

同年五月,韩侂胄请天子下诏正式对金国宣战,并由名士李壁撰写出师檄文有言道:“天道好还,盖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助顺,虽匹夫无不报之仇。”以此豪言壮语来激励军心。

儿戏般的北伐

开禧北伐初期,宋军的进展颇为顺利。泗州、新息、虹县、褒信等多处失地被收复。可惜好景不长,之后两淮战线的宋军很快陷入了不利境地,进攻宿州、寿州、唐州等地连遭重挫。金军随即转守为攻,于当年十月兵分九道南下,中路和东路的北伐宋军全线败退。

1205年十二月,宋陕西河东招讨使吴曦公开叛变。

吴曦是宋室南渡时名将吴璘之后,其家世袭兵权长期经营四川,被称为“吴家军”。朝廷为防其割据蜀地,一度召回吴曦改任他将,引发他的不满,在朝中活动希望重回四川。

后韩侂胄为拉拢他,重任其为蜀地的都统制,不想养虎为患。吴曦在开战后按兵不动,反向金人以献关外阶、成、和、凤四州为条件,求封为蜀王以实现其割据四川的野心。

吴曦的倒戈一击,令战局对宋军更为不利,韩侂胄只好撤回东线部队,其军事冒险之用心、军事部署之无能令朝中反感,主和之声占了上风。

尽管吴曦之叛仅持续了41天,便以其兵败被杀而告终,但已进行了一年多的战争,对于南宋已是难以为继。

战争准备不足、朝中缺少得力将才、军队装备和战斗力的退化令他们不是金军的对手。这次气势如虹但又虎头蛇尾的北伐,无疑是韩侂胄轻率冒进招致的苦果,而韩侂胄仓促北伐主要又是为了巩固自身权位,因此更加招致不满。

开禧北伐韩侂胄所用多庸才

导致尚有战斗力的宋军不堪一击

大词人辛弃疾的千古名篇《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正是其在1205年开禧北伐前夜,任镇江知府时登北固亭观景时所作。词中所云“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借古喻今,已经对这场战争的草率从事做出了悲观的预测。

事实证明辛弃疾的眼光是独到的,他的预言被不幸言中。从事后诸葛亮的眼光来看,就在开禧北伐爆发的当年——1206年,铁木真于斡难河大会蒙古诸部,称“成吉思汗”,金国在北方新的强敌已经悄然崛起。

韩侂胄的战事开启若能延迟三至五年,同时改善政治(当然这不太可能),待己方准备更充分一些,金人两线作战的窘境更紧迫一些,战争可能呈现另外一种结局。

韩侂胄的结局与史弥远上台

战局如此,韩侂胄为个人权位不失,还试图绑架南宋朝廷,“与国俱毙”,这势必让他成为众矢之的,需要付出血的代价。

在金人以战迫和的压力以及南宋朝野的极大不满之下,1207年十一月初三,韩侂胄在上朝的途中,遭礼部侍郎史弥远与杨皇后的联合策划而被诛杀。

1208年三月,韩侂胄与另一位被诛杀主战派苏师旦被宋人函首授敌,以此交换淮、陕失地。两国议和的主要条款时宋上国书称金主为伯父,一次性赔付犒师银三百万两、增岁币为银三十万两、绢三十万匹,双方保持绍兴和议时的疆界。同年三月初四,在史弥远的主持下,秦桧被恢复其王爵和原谥号。

纵观开禧北伐的过程,韩侂胄为其用心不纯、轻率开战和用人失当无疑要承担责任,被杀也属正常,但一国宰相的脑袋被送给金人谋和无疑是南宋的又一国耻,也令有志北伐收复故土者心寒而却步。

韩侂胄下令禁止理学、迫害士人、败坏政治,应该是因为这些原因,元朝所修的《宋史》中将其与万俟卨、丁大全、贾似道共列入“奸臣传之四”,这应是金庸在《射雕英雄传》中将韩侂胄刻画为奸臣的依据。这虽没什么问题,但将韩侂胄描述为谄媚金朝则与历史不符。

至《神雕侠侣》中,金庸以排比的形式,再次将韩侂胄类比于秦桧,从而将其牢牢钉在“宋朝知名奸臣榜”的耻辱柱上——

小王将军叹道:“主上若不昏庸无道,奸臣便不能作恶。去了个秦桧,来个韩侂胄;去了韩侂胄,来个史弥远;去了史弥远,又来丁大全。眼见贾似道日渐得势,这又是个祸国殃民之徒。唉,奸臣一个接着一个,我大宋江山,眼见难保呢。”(第三十三回“风陵夜话”)

值得一提的是,取代韩侂胄上位的史弥远,因其任丞相后恢复朱熹理学地位,召还众多理学故老还朝,并下令雕版印行朱熹的著作,且内政较韩侂胄为优,从而未被列入《宋史·奸臣传》的名单之中。

金庸的《射雕英雄传》并未交待韩侂胄的结局以及这一次喋血宫廷事变,但作者对史弥远的描述并不客气——

完颜康道:“这是大金国钦使之印,你拿了赶快到临安府去,求见宋朝的史弥远史丞相。”穆念慈道:“史丞相?我一个民间女子,史丞相怎肯接见?”完颜康笑道:“他见了这金印,迎接你都还来不及呢……我要他记住一件事:如有蒙古使者到临安来,决不能相见,拿住了立即斩首。这是大金国圣上的密旨,务须遵办。” (第十三回“五湖废人”)

当然,史弥远虽然主和,也不至于像小说中描写的这样,不然士人的口水就把他淹死了。

王夫之对史弥远评价颇高

韩侂胄被诛杀、史弥远上台后,南宋虽然国内政治有所起色,但对外政策又趋于保守,坐视蒙古攻金多年而未能乘机取利。

直至1232年底,金人在蒙古大军的凌厉攻势下大势已去,南宋才与蒙古达成了联合攻金的协议,再一次树起了北伐的旗帜。但此时的金国只剩下最后一年多的寿命,而北方新兴的强敌已经昭示着南宋与金国殊途同归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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