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南往事(连载六)
(七)俗世间的美好
喜欢一个人,就是竭尽所能的对她好。这一点在庄恺身上表现的很鲜明。用庄恺的话来说,能遇见蔡蜜,人生一下子有趣了。
你认为对方应该会好,而事实还更好一些,一个不断发现宝藏的过程。比如庄恺,他话虽不多,缺乏口才,可是他想说时语言前后呼应,幽默风趣,如有神助。
他不讲究享受,有什么吃什么,只要不饿。有什么穿什么,只要干净,些许脏也无所谓,反正他视而不见,只要不冷。
他不追求声色犬马的东西,也不要身边有各种不实用的漂亮玩意,他喜欢物尽其用,最好是三用四用,才算对物品的完全尊重。
他喜欢印社生意兴隆,有印可以研刻,但不爱管钱,懒得问今天流水几何?他长衫袋中常常没几枚铜板,以至于偶然上街,看见喷香的糕点,只作一步三回头,下次依然忘带上铜板,依然三回头。
他不怕难事,喜欢和各种困难做斗争,不垂头丧气,热衷锤炼技艺,会大老远跑去别的行家那偷偷摸索,然后回来苦苦琢磨,会在困惑时,书桌前燃一圈线香,看细细的烟线缓缓旋升。沉浸在此香中的他,思路开始放缓,是走而不是跑,让他与技艺之间的堵塞豁然开朗。他父亲和他的艺术风格完全不同,前者的技艺儒雅精致,而他,雅中透出一线狂野。
他从不满意他的作品,哪怕费时颇多。客人称赞付钱走后,他必会道出改进之处一二三。继而找出练习件,埋头重复。
他不常笑,可一旦笑起来,就笑得容光焕发,人生美好。当蔡蜜答应他时,他就是这样笑得一 发不可收拾。
“你为什么会喜欢我,不是应该喜欢厦门哪家的小姐吗?”
蔡蜜实在好奇,她原本己经把对他的好感深埋于心的打算。
“对女人的看法,我可没那么通常。难道城里的女孩有你好?只因比你年青比你美比你有钱?”
他摆着食指,好像在抹去一个世俗的认定。
“我不认为美,和贤惠是女人的最大优点,顺眼才持久。有道是:美人莫凭栏,凭栏江水寒。美人是帝王将相掌握权力的动力之一,可不是我一介凡夫所愿,我在意持久耐用和不累,何况美到江水都寒,只能观,赞叹,好是好,不易生活。
至于年青,我们年龄相当,你比我在生活,为人处世上有更多体验,正好向你请教。
钱,可以一起再赚,够吃够用够养孩子就好。也许你不信,对你的感觉好像是我于身俱来的,亲近的,就像上辈子就认识了。”
他说这话时满脸认真的光芒,眼中且带出一丝顽皮,一眨不眨的看着蔡蜜,像是要从未来妻子的脸上掘出宝藏。
这之后一段时间,蔡蜜开始常常一下午都在印社帮忙。下午申时关门,俩人一起回家。
有时候,关门稍早些,会绕去海边转,蔡蜜没裹过小脚,走和跑都很利落,像只野兔子般灵动。
在海边礁石堆里玩一会,拾被海水打磨过的小石片,再用力扔向大海。捡小贝壳,回去可以穿成链子,做成挂件,装饰扇子或画轴。
俩人并肩坐在礁石上,庄恺用脚拍打着海水,一边仰着头,把手圈在嘴边,仰望流云,大声喊着:
“沧浪水清可洗我帽缨,沧浪水浊可洗我双足。”
这是二千多年前,楚国的大夫屈原《渔夫》里的辞
“知道吗?楚国是古代最浪漫的国家,他们有无数的神话故事,他们认为他们是女娲的后代,而我,是庄子的后代。浪漫,有时是抵抗人生苦难的一剂良药。”
蔡蜜有些听不懂庄恺在说什么,可她喜欢听他说这些,因为他是她苦难岁月里的良药,这个有血肉的男人。
她听他讲孔孟之道,听他说庄周梦蝶,伍子胥一夜白头,勾践卧薪尝胆....她心爱的人儿知道那么多的故事。
一起目送海边的落日,暮归的渔船,一直看到眼中空无一物。一起听渔夫们收网抬筐的低沉号声,和着海水拍打着礁石声,喧哗而阳刚。
海水慌慌的冲上了沙滩,再忙忙的撤去,留下沙滩上指甲盖大的螃蟹,没头没脑四下逃窜,俩人光着脚追逐着,脚印交缠。他们的快乐也感染了滩上的渔民们,大家都看着,嘻笑着,仿佛天生就该那么快乐。
买上一些渔民新鲜打捞上来的小鱼小虾,这些都很少一些钱。回家,鱼,剖洗干净,用盐腌了放在饭架上蒸起来吃,虾,用油炒来给庄老爷下酒。
蔡蜜开始长胖了一些,脸也长圆了点,红扑扑,眼神清澈明亮,辫子乌黑顺滑,心情好的关系,她看起来就像一朵六月的芙蓉花。
而人生,也似乎还有许多花团锦簇的前程正在等着她去奔赴。
由于蔡蜜是再嫁,怕被别人闲话,所以结婚没有在娘家公开,只是大哥年前匆匆的来了一趟,带来许多自己家里的收成,麻袋都压弯了背脊。有新晒的地瓜干,大蒜味的粗花生,酸笋,糯米粉之类,还有新腌的猪条肉,用绳子串着拎来,喷香油亮。
大哥见了庄恺后,打心底为蔡蜜开心,自小,他最疼惜这个唯一的妹妹。
“小妹,你还是有福气的,这庄家少爷是个过日子的本份人。”
“往后再给庄家添几个儿子,这日子就过顺了。”
大哥才三十零些,因为劳作辛苦,两鬓己经有白发,人也黑瘦。蔡蜜一阵心疼,儿时,父母不在时,总是大哥护着她,仅有的好吃也会偷偷分一半给她,在岅头村的那些孤单岁月里,到农忙时,也只有大哥偶尔会上来帮她干一二天活,回去还会遭嫂子埋怨,因为自己田里的活也根本干不完。
蔡蜜把夫人给的几件庄老爷庄恺的旧衣服,几包厦门的点心,糖果打成包袱,让大哥带上,回家给侄子们。
“衣服改改给孩子们穿,让他们去村里私塾里读几年,要识些字。”
还往里塞了一些钱,是夫人准备的。大哥一定不要,被蔡蜜坚决按下,她知道大哥家生活的艰辛。
“你切莫和庄恺回娘家了,省得那些人嚼事非,把自己日子过好了,比啥都强,有事捎信来,别记挂哥,哥好着呐。”
大哥不放心的叮咛着他的妹妹。
“你知道吗?小时候,母亲给你去桥头的小瞎子那,算过命,说你命里要再嫁的。”
“有这事,我从没听母亲说起过。”
蔡蜜不禁想起,陈降死讯传来时,母亲一边劝慰她又欲言又止的神情,难道人还真有命啊
“她怎么会说,这样的命,让人知道,谁家还会娶你,所以你现在也真是应了命,你和庄恺一定好好白头到老了,算命说你一肚皮儿子。”
说到这,大哥狡黠的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树杈,深一道,浅一道的。
结婚后的日子,甜蜜轻快 。
蔡蜜以为她应该会多照顾庄恺,可,庄恺有着这个年龄男子少见的稳重,愿意分担家务,这在闽南地区男人中并不多见,通常的默契是:男人是挣钱的耙子,女人是装钱的匣子。家务是女人的事,可庄恺不,他不愿女人被家务琐事绊身:
“我想我们彼此是生活中的夫妻,也是精神中的伴侣。”
当蔡蜜可以用隶书秀美的写出他们的名字时,庄恺认真的对她说了愿望。
他鼓励蔡蜜识字,绘画,教她如何去欣赏美,蔡蜜的好学让他欣慰,俩人总有许多说不完的话和不舍得睡去的良宵。
1894年,是晚清动荡的一年,甲午战争爆发,清军溃败。《马关条约》的签定,台湾割让给日本,海峡相望的福建,也群情激奋,读书人,包括庄家父子,纷纷连名上书朝廷,希望清政府不要抛弃台湾,愿意誓死抗倭。
一时,厦门街上群情涌动,福建有许多人家都有亲人在台湾谋生,纷纷返来,但又多数拖家带口难以成行,街上不再井然有序,台湾难民云集,外国商船也无法靠岸,生意做不好,当清政府正式履约割让台湾后,厦门有些老的读书人,投海自尽,以示忠节,这里还有一位庄老爷特别敬重的一个书法家,让人扼腕叹息,只恨自己舍不下凡尘,又无报国之力,庄家也在一片悲慽中。
也就在这个时候,蔡蜜生下了她和庄恺的第一个儿子,他的出生,让庄家从国恨的悲慽中又看见了俗世间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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