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管理员

大学时代,有一天我很晚才回来。我看到天空上布满了鸥鹭,如同黑色锦缎上布着的缂丝飞禽。

以往,我总是看到星辰在空中眨着眼睛,时而明朗时而黯淡的星群随着时间的变动而构成了不同的画卷。像是燃着万千火焰的富丽恢弘的宫殿。但我那天看到了飞舞的鸥鹭,漫天的鸥鹭发出具有星光色彩的叫声。云翳的深处闪动着炫目而深奥的蓝,仿佛塔罗牌的正面,或者某种易经的卦象,某种秘而不宣的东西。我被漫空的鸥鹭所震撼。它们肆无忌惮地将自己的美在空中盛放。它们自由飞翔的姿态让人心生欢喜。

我恋恋不舍地倒退着走到宿舍门口,楼道里有人喝酒,有人打牌,还有几个人坐在楼梯上畅谈人生。其中有几个我在宿舍楼里常常可以看到。一个是少数民族,他留着不长不短的胡须,常在自习室外面售卖一些自己批发回来的零食。他的体毛很长,体格也健壮,像一只大猩猩。另一个喜欢唱歌,夜半寂静的盥洗室里、幽长的楼道里漫延着他如水一般的歌声。还有一个据说是整栋楼的哲人,他独自一人坐在一个角落里,思考着人类命运与世界的走向。他一举手一投足都显示出哲人的孤独。我们经常可以看到他袖着手,站在窗台后面,用一双丹凤眼望着远处的天空。有时候他低下头,在宿舍里来回踱步,踱出伏羲八卦的形状。

然而面对我的敲门,他们无动于衷。他们若无其事地继续着原来的活动,在灯火通明的一楼大厅中。坐在楼梯台阶上聊天的两个人的脸上不时泛起微笑的涟漪。他们像是冬日里围炉夜话的人一样自顾自地说着话,聊着温馨而漫长的话题,像是望着一道长长的河流。打牌的人数总在发生变化,时而有四个人、时而五个人,时而又六个人,永远也难以数清。像是一只多头的怪物。几个人干杯,他们大口地喝酒,有的拿起瓶子干,喉咙一鼓一鼓的,就着花生米,吃得津津有味。还有几个人在跟着激烈的音乐节奏蹦迪。他们做着大体一致的动作,脸上浮动着不明显的笑意。还有人绕着楼梯上下地跑,他穿着运动服,里面是速干衣,说,生命在于运动。双手双腿协调地摆动,像是石英钟的摆针。以及跳绳的、玩电脑游戏的。他们乐此不疲地做着种种类类的事。

整个大厅像一座公园。

我似乎看到了巨大的摩天轮,由地底一直延伸到天际,缓慢地旋转着,升而复降,降而又升,生生不息,仿佛要模拟太阳。

我转头看向一边的房子,那是宿管的屋子。他给人的印象是斜坐在床上,头似歪非歪地望着你,像是已经被人谋杀之后的造型。有时他在小窗口后面的桌子后面的椅子上正襟危坐,就像一个新闻播报员,而他的手边也确实放着一些新近的报纸,还有油墨的香味。这时宿管的屋子一片漆黑,像是一间林间小屋。他在睡觉吗,用双腿夹紧被子,侧着身的姿势。但他能够在这样喧闹的屋子里成眠吗,他会在喧嚣中我自岿然不动吗,他难道不想要维持宿舍楼的秩序吗。或者屋子里竟然空无一人。

我拍打着门,从门口窗户的玻璃中,我看到有人似乎朝这边看了看,但又很快地转过头,仿佛什么都没看到,又继续做自己的事了。有人似乎还朝我眨了眨眼,好像对待一个愚顽的孩童一样,告诉他不要再闹了。我低头看到自己的鞋上沾着一些泥。

不久前下过一些雨,我漫步在夜雨中,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有时候手里有一把伞作为道具,有时候没有。在这之前我打了一个出租车,出租车在寂静的公路上飞驰,车窗上的景致变幻不居,在烟雨的恍惚中让人辨不出方向。高楼被玻璃折成一道浮世的光,闪耀着迷人的美。我摇下车窗,让雨飘进来,雨呈弧状,微微有些凉意,倏然滑入脊背,身体便打了个冷战。

出租车师傅问哪个门,我说都可以。他停在学校东门。我下了车,将车门砰地一声合回去。走进灯火依稀的东门。绕过栏杆,看到旁边的郁金香开得正好。雨已经停了。广场上湿漉漉的,积水正在散去。失去旗帜的旗杆孤独地在广场当中驻足远眺。再往前走,两边的水果店、打印店、超市都已沉睡在夜色中,只有招牌不知疲倦地发出红黄的光亮。空气中充盈着一种烂漫的气息,仿佛随时都会有外星人光降地表。

哲人向门口走来,他仿佛被探视的监囚,向我点点头,向外摆摆手,让我往后退,又用手指指指上面。然后回转身,快速走上楼去。不一会儿他在四楼楼道中的窗口出现了。他朝我大幅度摆手,我也向他摆手。他将一根长亚麻绳扔下来,示意我爬上去,我抓住绳子,手脚并用,爬到二楼阳台时候,我停在上面歇了歇脚。天上的鸥鹭渐渐散去了,星光依旧闪烁着。我搓搓手,又抓住绳子向上爬去。爬到一根大树的枝干上,我停下来,树枝上下晃动,几只雀鸟被惊飞。我抬头,望见明亮的月亮。以及月亮中倒映着的我的脸,仿佛月亮里还有另一个我,或者月亮是一面镜子也未可知。我继续向上爬,爬进窗户,哲人正吸一支烟,他递给我一支,我说不吃烟。我问今天人们在一楼做什么。他说没什么。这是生活的常态,当你变得很正常的时候,你就会发疯。当你发疯的时候,你就回归了正常。我们默默坐了一会。我问他喜欢读哲学著作吗。他说,不需要,但喜欢读诗。我说诗是通往未来的道路。他向我说起荷尔德林、卡瓦菲斯、阿赫玛托娃。他的语言如同清泉一样流畅,他的思维如同丝绸一般缜密。我不时在其中镶嵌一些好,有见地等的词语。过了很久,我看了一眼表,打了个哈欠,说今天有些晚了,改日再聊。我回到宿舍,用钥匙打开门,舍友们都睡得很安详。我躺在自己床上,听到来自大厅的仿佛很遥远的歌声,有好一阵没有睡着觉。

翌日,我很晚才起床。大家都去上课了,只有毛二还躺在床上看电影。太阳升得很高,我说你怎么不去上课。他说上课没意思。我说你去吃饭吗。他说吃饭没意思。我去盥洗室洗漱,从窗口看到对面的大学里有一个人正站在高楼上,他好像向世界摆摆手表示再见,而后身子一斜,跳了下去。我手中的牙刷和牙缸掉在地上,我啊地一声向外跑去。跳楼了,我边说边跑。等我跑进对面学校时,救护车已经将跳楼的人拉走了,工作人员正用高压水枪来回喷水。围观的人们围成一个被啃了一半的西瓜圈,都在低声议论着什么。

我懒懒地回到宿舍。此时宿管的屋子里升起了紫烟。我走过去,看到屋子里有一只鼎,下面是火,他拿着一把蒲扇,扇着火。我问,老师,你在做什么。他说,我在炼丹。袅袅的香气从丹炉里升起。我说,你想要修仙吗。他说,我已经采了很久的仙草,也找了很久的仙人,现在我要炼丹了。他一边说一边往火里加木柴。屋子里温度很高,开着窗子,闻起来有些微的中药味道。水沸了,里面的汤呈金黄色,他用长勺子从里面舀出两勺,倒在茶缸里。问我喝吗,我摇头说不喝。他就着腾腾的热气啜了两口,说,这丹药就得趁热喝。他说,你知道吗,身体也是炼丹炉。喝酒去就等于二次加工。我们又说了一些道家的话。他对道家很有研究,不像我只是道听途说,他说起陶弘景的《真诰》中的六天,纣绝阴天宫、泰煞谅事宫、明辰耐犯宫、恬照罪气宫、宗灵七非宫、敢司连苑宫。说起玄妙玉女、太上老君。我说,原来你是道家大师啊。请收我为徒。我单腿屈膝。他将我扶起来。一般来说,我从不收徒,但我看你眉目清朗,是有缘之人,我就破例收下你好了。我说,谢谢师傅。他说,你知道你的师兄是谁吗。我灵机一动,说,是哲人吗。他抚摸着自己的胡子说,怪不得他说你不一般,你确实是有天分的人。

他关上窗子,拉上窗帘,低声对我说,这几天宿舍楼出现了妖怪。墙角的衣架在挂衣杆上动了动,说,你是在说我吗。

师傅念动经咒,云卷云又舒,他像是交警一般指挥着风向。他说,从心所欲就是没有欲望,没有欲望之后万物就不能打动你的心。一颗面对万物都有余裕的心,是我们和万物交流的必要媒介。正如你可以用钥匙和闪电交流,你可以用自己的心和万事万物交流,不过要换成文字的形式。文字是沟通一切的桥梁。

我们仰起头,向上天念诵经文,这是大师兄写的天书。师傅说,我们就是这样和上天进行交流的。我们看到天空中也浮现出一些金色文字,随现随灭。文字像诗篇一般,有些晦暗难明。师傅说,这是因为天机不可泄露。

水汽从鼎中腾出,药香味漫溢在整个屋内,师傅给我们用碗盛好,入口甘甜。大师兄对我说,你知道师傅岁数多大了吗。我说,四五十吧。他摇摇头,让我再猜,我都没有猜中。他说,师傅已经五百多岁了。我惊讶不已。我说,我原以为只有藏书阁有扫地僧,没想到宿舍楼楼管也非同寻常。大师兄说,师傅来到这里的经历也九转十八弯。

少年时代,他所在的地区发生了农民起义,但被朝廷镇压了。他的父母死在乱军之中。孤苦无依的他被一个路过的僧侣收养,他每日晨钟暮鼓,念诵佛经,他颖悟非常,本来可以成为德高望重的法师,但他喜欢上了一个女子。那是他在一天出外化缘时候在篱笆后面看到的。她的脸像是清雅的桃花,开放在素净的园子里。他们四目相对,两人的眼睛都如秋水一般澄澈。他们的心中从此有了彼此。他和她搭讪,他们的脸庞都绯红着。以后他每次都要从这里经过。终于有一天,他问,如果我多一个钵盂,你会和我走吗。她什么都没有说,回去收拾好东西,就和他一起走了。两人走了半天,走出城。在他回头时候,恍然看到城墙上站着另一个自己,那个自己双臂环抱,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他向他挥了挥手再见。他还了俗,他们结了婚。后来妻子因为难产而死。他看清了世事无常的真性,了悟了红尘浮嚣的真义。于是只身进入深山之中。遇到得道之人,拜那人为师,终于成为一代宗师。但经历多年的王朝更迭、世事变迁,经历过饥荒、瘟疫、屠戮、寒冻、算计,他已经超然物外了,便隐姓埋名,来到这里做了看门人。他说他最喜欢看着夕阳从远山后缓缓落下,比樱花落地的速度还要慢,仿佛将整个世界的钟表都调慢了。时间如同浓稠的蜂蜜,一点点滴沥下来。

一天夜里,我从梦中醒来,听到凄切的哭泣声。还伴着詈骂声。是妖怪们的声音。他们的哭声婉曲动人,哀感顽艳。我听到一些零碎的词语,但不能连缀在一起。我还听到楼道上摆放的架子晃动的声音,摩托车鸣笛的声音,铁链晃动的声音。仿佛磷火一般的蓝色光亮在外面若隐若现。

第二天我问师傅,他说,确实是妖怪。我又问,最初那天看到的景象是不是妖怪在作祟。他摇摇头,说,这里的妖怪道行都很高。有时候就连谛听也难辨真假。你不知道在你眼前的到底是人还是妖。也许他本来是妖,但在变成人后,沾染了人的习性,连自己也不大清楚自己是人是妖了。

谛听独自住在一个屋子里。他深居简出,我在宿舍里住了很久也基本没有见过他。他和师傅的交流往往是通过心灵的神交。谛听心思细腻,他能感知微末纤毫的变化。他能够预知未来十年的事。有一次我带着礼物去找他,问他未来十年里我的生活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他闭上眼睛,沉默不语。过了一会他睁开眼,说,今天头绪有点乱,你先回去吧。

在打车回学校之前,我刚和她分开。我通常要坐很久的公交车去找她。我每次都抱着最后一次去的想法,但总是挡不住她的诚挚邀请,只好一再地听从命运的指引去找她。后来想起来,那时候有很多雨天,雨纷纷扬扬地下着,仿佛从古至今一直在下着,整个天空仿佛化成一滴滴蓝色琥珀,无有穷尽地落下。还有很多红绿灯,停驻或前行。仿佛在下一个路口就会看到熟悉的人。一次又一次在饭桌两边相对而望,仿佛隔着整个银河。那天我们走了很长一段路。我问她累吗,她说不累。我们走进商场、歌厅、水果店。但不知道去向哪里。最后在一座公园落脚。云雾渐渐遮蔽了天空,鸟雀低飞,蚂蚁遍布在小土丘上,要下雨了,我说。不一会,雨就从四面八方下下来了。

跳楼的是被妖怪附身的一个女子。人们听到她常常自言自语,其实她是在和附在自己身上的妖怪说话。妖怪说只要她跳楼,他就会更喜欢她。她当时被妖怪迷住了,他说什么她都听。她说,她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妖怪说,我也是。

但奇怪的是,此后每当我走进盥洗室,我都会从窗户里看到相同的一幕,她仿佛跳水一般,不断地从高楼上跳下来。我问师傅,他说,时空在盥洗室里停止了,剩下的只有无尽的重复。像是地毯上的花边一样。有什么破解的方法吗。师傅说,你可以在盥洗室地下挖一个洞,要在夜半十二点的时候,不多一秒不少一秒,埋入一本手抄版的《金刚经》。再用土盖住。我依法在午夜在地底埋入《金刚经》。次日我果然没再看到女子跳楼的场景。

师傅的丹药味道很浓郁。一次我奉他的指示去和一个女妖逢场作戏,我们一起去很远的游乐场。在游乐场中,依然可以闻到断续的丹药味道。我们玩得很开心,在玩过山车时候,她将我的手拉得很紧。我们又玩碰碰车,旋转木马。她很开心。但最后从游乐园回来时候,她的容颜黯淡下来,说,我知道你不过是和我做戏,并不是真的喜欢我。我说,没有啊。她说,我知道的。说着就化成一道橘色光向空中飞走了。我跳上云头追了一回,她已经不见了。

那天天空中弥布着紫色的霞光,仿佛炼丹炉的内壁。一缕摄人眼目的光从丹炉中发出,师傅欣喜地说,仙丹炼好了。我们都欣喜着。他分给我们一人两粒。他也吃了两粒。吃过后,我们周身发热。脸变得赤红。身体开始变轻,像气球一样轻。我们开始向上飞升,一直向上。下面的世界逐渐变小,变成一幅万里江山图,最后变成散点透视一般零落的点,仿佛碎裂在地上的玻璃渣。

我们到了天上,天上的宫殿金碧辉煌,一如地上的宫殿。师傅和天门的侍者打招呼。我们走进一重又一重门。在最里面的宫殿中,两边陈列着罗汉、大臣,我们向居中的玉帝行礼。师傅对玉帝说了下界妖怪繁多。玉帝说,你们师徒正可以降妖除魔,我赐你们一把尚方宝剑,上斩昏君下斩妖魔。

我们又从天上降到凡尘。地面的风吹向我们,将我们的衣襟吹得哗哗作响。我们筑起神坛,在宿舍楼顶按照二十八星宿的位置排布伏魔阵,每一个方位都挂着铜铃,还有一面镜子。

乌黑色的云遮蔽在空中,一场暴雨似乎降要降临。几只枭鸟从空中掠过。发出黑色的叫声。风吹动着铜铃,发出泉水一般的叮咚作响的声音。

有人开始从宿舍的窗户里跳出来,有的跳到一边的树上,有的跳到阳台上,他们不断地向上爬着跳着,身体异常敏捷。一直跳上阳台,向我们布置的阵法发起猛烈的冲锋。我们指挥不同颜色的旗帜,变换阵型,他们受到火焰、洪水、砂石、冰雹的攻击,不能前进分毫。通过镜子,我们看到,他们相继变回了原形,有狮子、狐狸、豺狼、山羊、兔子,还有被烧焦的琵琶,空气中传来腥臊的味道。火焰哔哔啵啵地燃烧着。几道不同颜色的光向东南方飞去。

一阵腥风血雨之后,空气中的阴霾渐渐散去,天空变得蔚蓝,如同洗过一般。我们的脸上都渗出汗珠。大师兄的脸色惨白,嘴唇也没有丝毫血色,他开始大口地吐血。我们扶着师傅,他说,我们终于赢得了胜利,但还有几条漏网之鱼。

四年之后,我离开大学,因为工作去了另一座城市。我时常想起和师傅告别的时候,他坐在床上,吸着一只烟,吐出很标准的圆圈,他说,你是来告别的吗。我说是,师傅,我毕业了,就要走了。他点点头,送给我一粒新练就的丹药,告诉我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要吃。师兄也来了,他说他算准了今天我会来和师傅告别。他因为成绩好而被保研了。我们手牵着手,形成一个三角形。我们的中间出现一个水晶球。师傅举起水晶球,激动地说,这么多年了,水晶球终于又回来了。水晶球是他在长白山修炼出来的。一直跟随他多年,但在一次喝过酒后就丢失了。

我一直没和别人说过,那些逃出生天的妖怪其实是我放走的,我不忍看到它们的被困后的号泣,故意搅乱了一些方阵将它们放走。我怀疑师傅也知道这一点,但他从来没有点明。

在另一所城市,我结识了新的朋友。他们之中也有许多妖怪,也许还有一些我放生的妖怪,我知道这一点,但我从来不会向别人说起。我的生活简单地就像按时吃药的病人的生活。有时候我看着东边的晚霞,想象着那边人的故事。此处与彼处。如同梦幻一般。“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我从来没有用到那粒丹药,因为我还未遇到紧急到非吃丹药不可的情况。有时候我会收到从大学寄来的信,但我一封也没有拆开过。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师傅寄来了那颗水晶球。

有一段时间,我常常去附近的公园散步。有时候,我会闻到一种落叶萧飒的味道,这时我就会想起大学时光,一种似乎断掉的时空链带在这里又通过这样的味道接续起来。我仿佛又回到了大学时代。我走得越来越慢,甚至在向后退,我翕动鼻翼,深情地闻着木叶纷纷的味道。时间也越来越慢,如同木叶飞旋,仿佛过去了一千年,再回首我已化成灰烬,塔身崩塌,随着风到处吟哦,直至走入更深的轮回。

一个女子向我频频回首,眼神幽怨,好像在示意我走过去。我随着她过去,她的形影又显现在我的前面。不知不觉中,我来到一座荒冢,女子走了进去。我意识到她并非人类。我在墓碑旁坐了一会,上面写着,显祖考某某太府君之墓。我沿着原路回返。请留步,有声音对我说。我回头,一个老叟拄着拐杖站在我身后,他的面色略显枯黄。他说,恩人,多谢你的救助。那次你们在宿舍楼做法,如果不是你网开一面,我们就魂魄尽失了。鄙人有一小女。如蒙你不弃,可将她许配于你。我说我虽不才,但不能妄求回报。他说,恩人,不是这等说,天意如此。我们万不能违背天意。

当晚,他主持我们结成婚姻。拜完天地、高堂,我们进入洞房。洞房中红烛高张,檀香袅袅升起,大红喜字,渲染出喜庆的氛围。我扶着她坐在床上,揭开她的红头巾,她的容颜如同昙花一般在我面前徐徐盛放开来,照耀出靓丽的色泽,她的面色白皙,五官精致如制作考究的紫砂壶。我仔细把玩着她的美。她握着我的手,说自己不是人类。说着嘤嘤哭泣起来。她和父亲当时居住在距离学校不远的地方,母亲因产后抑郁而死,父亲抱着她一起投入滔滔江水之中。因为对母亲的思念,两人一直没有重新转世投胎,只在世间游荡。父亲有时候去学校操场散步,有时候和朋友们在宿舍楼小聚,他们变成椅子,桌子或老鼠,在宿舍楼嬉戏游弋。没想到被师傅发现并做法驱除。幸好你出手相救。但我是鬼,你是人。如果你想和我结合,需要绕着大河边的大树左右转三圈,水里就会跳出一条水蛇,你要杀了它,剖开它的身体,里面就会出现一副形骸,你要把它重新安葬,树立一块墓碑,名称是你的孺人王氏之墓。下一年的清明节我就会从墓中醒来,你要记得带工具去将我挖出来。

我们坐着车去往大学所在的城市。我路过大学门口三次,但都没有进去。在第四次时候,我和她一起走进两边摆着两座大石狮子的大学校门。门卫看了我们一眼,我忽然想起那是那个少数民族同学。难道他毕业之后留在学校里做了门卫。他朝我笑了笑,因为笑得很明显所以牙龈也显出一些,粉粉嫩嫩的。我和他招了招手。这让我想起多年前楼道中的所见,有的跳绳,有的玩电脑游戏,而他似乎一直在踢足球。他的颠球技术很高,可以一连颠很多个。他可以将球踢到各个方向,像是打台球一样,绕过重重障碍物,最终抵达每一个地方。

宿舍楼宿管的房间里挂着窗帘,似乎还落着灰尘,我敲了敲门,没有回应。宿舍楼外面也没有人的踪迹。我去了原来的宿舍,宿舍经过一些改装,但和原来并无本质不同。里面住的人都吃惊地看着我。我和他们对视了一会,又走出去。问一个正走进来的学生,他挠挠头说,宿管啊,不知道哪里去了。好几天没看到了。不知道啊,一点也不知道。说着走入一道墙壁,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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