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小说

我每每为不知如何开头而犯难。想一想也是,万事开头难,而每一篇文章或小说的开头似乎都格外艰难,我拿起手边的一本短篇小说集,第一篇开头是“一开始我以为”,第二篇是“遇到XX是在”,第三篇是“这个男人八十岁上下”。我又想起了《史记》,大多以“XX者,XXX也”的判断句开头,《聊斋志异》的很多篇目也是这样。还有元小说的开头,比如《红楼梦》中的“作者自云”,或是《虚构》中的“我就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我写小说。”

但这些书我一本也没有读过,一个字、一个标点符号也没有读过。坦诚地说,我是一个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甚至说我是文盲也是对文盲的羞辱。人家告诉我这个字读“一”,但如果换做别的地方,写得长短稍微不一样,我就又认不得了,并且又忘记了它原来是什么。我看书如同看天书,密密麻麻的字总是使我浑身冒汗,面对它们就像面对大河,我感到无限惭愧。那些口字旁仿佛都在咧着嘴嘲笑我,哈哈哈,咯咯咯,像是夜晚的一栋楼的许多亮着灯的窗户。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个文盲开始写小说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写小说。其实,我也不是在写小说,而只是在抄写小说而已。比如这篇小说,就是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名叫李鹏鹏的人写的,我不是文字的生产者,只是文字的搬运工。我觉得抄写他的小说丝毫没有那种学生犯错后被老师罚抄的痛苦感,却感到深深的欢喜,就像抄写佛经一般,有着殊胜功德。我已经坚持抄了三百六十一天了。我抄写起来也得心应手,我只需要一笔一划地把那些字抄写下来就好了。虽然这样,我偶尔会感到有些累,手上也起了个茧子,但我将它视作功勋章。在抄写过程中,缺枝少叶也在所难免,希望广大读者见谅。

他这样写:“L拿起一支笔,摊开一张纸,他想写一些什么,他并非一个有旺盛表达欲的人,他只是在偶尔兴起的时候写一些什么,更多时候他总是一言不发。比如昨晚,他看到窗外弥漫的大雪,就像看到发生故障的电视里模糊的雪花,一句话也不想说。日色将暮时候,他约朋友去喝酒,但朋友没有来,让朋友见鬼去吧,他想。于是他一个人买了一瓶白酒,边走边喝。走了一会,感到路不好走,抬头一看,看到这家饭店。他记起曾听朋友说过,这家的鸡胗很好吃。于是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去,要了辣炒鸡胗。他喝了半瓶时候,两个人走进来,他们抖一抖身上的雪,坐在他对面。他想他们怎么不坐在其他位子呢,他回头望了望,发现所有位子都坐满了,而他竟浑然不觉。大家都仿佛机器一样重复着吃饭喝水说话的动作,他们嘈杂而喧闹,像是一池青蛙,呱呱呱。整个饭馆就是一部重章叠唱的诗经。相同的手势,相似的声调,相类的面孔,仿佛是受人操纵的众多木偶。让食物像经过加工流水线一样经过肠胃。不过是胃的颤抖与肠子的抽搐。对面的两个人点了二斤饺子、一条鱼、护心肉、锅包肉,还有醋溜白,又要了一瓶酒。这两个人是大胃王,他们的胃有垃圾处理场那么大,天空那么广阔,海洋那么浩瀚。L想。酒先上来了,他们要了三个杯子,汩汩地倒上酒,将一杯递给L,L正好快喝完了。他不客气地接过酒杯,说了声谢谢。三个人一起喝酒。边喝酒边说话,L仔细端详他们,一个是双耳朵,耳朵上嵌套着小耳朵,像是双层的莲花,一个是三角眼,像一片三角梅,这时L意识到他认识他们,虽然忘了是在哪里认识的,但他对他们确实有印象。他想他们可能是他偶遇的某个超市的售货员,像珍视自己的生命一般珍视售卖的货物;或者是某个公司的两个同在一个办公室同享用一处空气的白领。这意味着他们的领带总是很白,万年千载不生尘;当然,也可能是他的初中同学或小学同学。他们互相遗忘的速度胜过结识新知的速度。他们中的一个,双耳朵似乎看出他已经不认识他们了,于是说,为什么你会忘记我们呢,我们曾经那么要好,你现在却把我们当成擦脚布。你以为你很调皮吗,其实你只是天真,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吗,其实你不过是一块抹布。你和我们两坐在一起,就以为自己是一只扁担吗,就因为坐在我们俩对面,妄想挑起我们两个,如同挑起两个水桶;或者你以为你要回娘家,身穿大红袄,头戴一枝花,胭脂和香粉,她的脸上擦。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身上还背着一个胖娃娃呀。两人一起唱起来。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的心思吗,你装作不认识我们,这样就可以忘记从前,将那段时间从你身上抹去,这样就会使你变得更透明,在灯光照耀下,就像一只水母,一只游动的水母,一只可笑的水母。可现在你的把戏已经被我们识破了。你再也不能使用阴谋诡计了。另一个长着三角眼的拉住他说,不要再说疯话了。你一定是喝醉了。他说我清醒得就像一块寒冰。L说,让他说吧,他说得很有意思。双耳朵说,你让我说我就说呀,我偏不说,我一个字都不会和你说。饺子上来了,双耳朵将碟子分发给大家,倒上醋。L又倒了一些辣椒。好吃不过饺子,好坐不过轿子,双耳朵说,好睡不过嫂子,他又加了一句,其实他全部的意图就在于说这一句话,前两句不过是一个铺垫。三角眼拍着他的肩膀说,你真是个老流氓。

L回想着昨天的事,感到事情也许并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当晚他喝了很多酒,在吃鱼的时候好像还把自己卡住了,两人捶打他的背,抬起他的手,喂他醋,对着他的嘴人工呼吸。但至始至终,他都不大清楚两人到底是谁。最后发生了什么他就不记得了。他是怎么回来的呢。在吃护心肉时候三个人好像坐在了一张凳子上,他们手牵着手,一起喝交杯酒。饭店里的人越来越多,仿佛全世界的人都聚集过来。人与人的说话声、动作都如同海浪一般澎湃,有人在过道里左右顾盼,端着盘子的服务员寸步难行,盘子上面的油汁垂悬欲滴。L突然感到没来由的害怕。人潮的涌动使他觉得陌生,他想两个人其实并不是他的朋友,而是两个劫匪,他们想要绑架他,他越想越害怕,酒也醒了大半,他放下酒杯,准备找个机会逃走。几个人围在他们身边,L从人群中看到一条缝隙,但这时两个人紧紧地靠在他身边,像一个胡桃夹子一样紧紧钳住他,让他动弹不得。有一只手向他举起酒杯,他不确定是哪一只,就像一只树杈,他张开嘴喝了,不一会儿,又一只手伸过来,他又张嘴喝了,喝得满嘴满身都是。也许这是他的手也未可知。他好像就是从这时候开始醉的。现在想一想,也许那时候人并不多,只不过在他的醉眼看来,人影都交叠起来,或许他一进店就醉了。

一个电话打来。L接起来,'对,是我,我不知道,还可以,就这样,差不多吧。我和她说过这件事。可是他们已经分开了。我想是这样。也许你也觉得是这样。’每天都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电话打来,其中大部分是诈骗电话,好像全世界的骗子都从他身边路过,全世界都想诈骗他。他复姓容易,名骗。他就是容易骗本人。

他穿好衣服,准备出门走一走。但当他走到窗前,发现三角眼和双耳朵似乎就在楼下不远的地方,他们穿着大衣,双手揣在兜里,脖子缩在衣领里,看起来天气不是很好。也许昨天就是他们把他送回来的。他又脱下衣服,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见他们了。有时候一个人不想见另一个人,不是因为那人对他不好,而是因为那人对他太好了。

他打开音乐播放器,听音符在空中滑落的声音。空中仿佛飘荡着无形的游丝,与情感共同震荡。他轻轻闭上眼,仿佛藉此可以回到过去。'我想回到过去,沉默着欢喜’人的一生也不过闭眼的一瞬。

这时他想到了那个双耳朵的话,虽然他的耳朵上还有耳朵,虽然他喝醉了酒,但他的话却不无道理,他说他像透明的水母,他深以为然。他想要忘记曾经做过的许多傻事,想要忘记那些喜欢过他的人,想要忘记看过的美丽风景。变得像水母一样轻灵,水母一样鲜活,水母一样透明。在海洋中自由自在地飘荡,飘向无尽的远方。

他又不由自主地走向窗前,看到两人在一盏路灯下划拳,他们的手上戴上了手套,手指却很灵活。有几次,总是双耳朵获胜,他都有些看不下去了。三角眼跳起来,但这次他没有划拳,而是用周身力量将拳头送到双耳朵身上,也许他只是用力过度。两人打了起来。看人打架真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他不禁笑出了声。从小他就喜欢看人打架,比看球赛看京剧有意思多了,他能看整整一天,如果他们能打整整一天的话。虽然他想不起来他们是谁,但他能想到其他和他们相似的人。我们生活在如此雷同的世界之中。

一道金黄的闪电劈下来,他不知道冬天为什么还会有闪电。原本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人也都抬头望天。闪电仿佛一个神启,或者一支火柴,点燃了世界。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将整个世界撕裂。世界虽然又被气流合在一起,但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了。

他听到了敲门声,咚咚,咚咚,像是粗重的心跳声。他捂住自己的胸口。他走向门口,看不到人,打开门,一只骆驼突然出现。骆驼朝他走过来,他后退两步,骆驼走进家。他看出来这是一只玩偶了。底下钻出双耳朵和三角眼,他们说没想到吧。L说,你们刚才为什么打架。双耳朵说,我们没有打架,我们只是在闹着玩。你一个人在家里做什么呢。L说我在抄写小说。三角眼说,什么小说,我们能看一看吗。L说这是别人的,我没有权利给你们看。昨天是你们把我送回来的吗。他试图转移话题。双耳朵说,也许吧,这事谁说得准呢。L惊诧地问,这么说还有别人。三角眼说,难道你全忘记了吗,看来你确实喝多了。昨天人群中有个女子,她过来和你说话,你和她又说又笑,又唱又跳,还跳到了桌子上,就像一个活宝。后来她说你喝多了,让我们扶着你,她告诉我们你的地址,让我们把你送回来。

L忽然记起,好像确实有这么一个女子。她的笑容像风铃一样清脆,她的面庞如月亮一般皎洁。但他记不清她是谁了。他有过很多女子,但都无果而终。不是他把她们删了,就是她们把他删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人会这么决绝。他还是喜欢水母,无忧无虑地生活在水中,好像忧愁又不是忧愁,好像欢乐又不是欢乐,像老子一样无欲无求。他应该把所有水母都叫做老子。

双耳朵突然从衣服的里兜掏出一把枪,说不许动,把你家里不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L想自己的料想确实是对的,果然遇到了两个劫匪,想到这里他还生出一丝的自豪,但为什么要不值钱的东西呢。他问,是要不值钱的东西吗,而且你们明明可以昨天乘我睡着时候偷窃,何必等到现在。双耳朵说,我们玩的就是刺激。三角眼点点头,哪来那么多废话,把不值钱的东西统统拿出来就是了。L拉开抽屉,将书签、请柬以及一些废弃的笔、水杯都递给他们。三角眼拿来一个塑料袋,接过来很熟练地装进去。双耳朵看到一只小怪兽形状的卷笔刀,他忽然大叫一声,从L手中夺过去,惊叹地说,卷笔刀,我从小就喜欢的卷笔刀,小时候我的家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卷笔刀,小汽车模样的,别墅模样的,还有兔子模样的。你不知道我在摆弄它们的时候有多开心。他边说边向三角眼嗤嗤地笑,眉眼里掩不住的开心。这让L觉得莫名其妙。L真想说一句白痴,但他没有说。两人又把他的毛绒玩偶、盆栽、奖杯、旧鞋头等等席卷一空。L不小心翻出金戒指,他们把它扔在一边。背着一袋不值钱的东西,两人喜洋洋地和他道别。他笑着说慢走。

他把剩下的东西都整理好,觉得很好玩。也许他们只是扮做劫匪的收废品的人罢了。他心里盼望着他们能够再次来抢劫他。有的人大题小做,有的人小题大做,都很有意思,一般而言,没有意义的事都很有意思。

回到桌前,他看胳膊下的纸,洁白得就像洗过的脸。比这张纸更洁白的是他的脑子,他不知道要写什么,面对纸张,他有一种莫名的敬畏之心。他从书架上拿起一本书来读。这本书的装帧很精美,闻起来也很有韵味。

实际上,L是一个大字不识一个的人。如果将镜头对准他手上的书,就会发现他拿着的书是反着的,而且摇摇欲坠了,因为他已经很困了。他通过抄写我的小说来创作自己的小说。我向来知道这一点,但我觉得没什么,因为他在写完之后也不会署自己的名,却会说是我写的。也许他现在正在抄写我的这篇小说呢。但在他抄写的时候,他喜欢改头换面,加入一些自己的想法,表明自己也经过了努力。其实这不过是他的自我安慰。有时候人总习惯于自我欺骗,自我慰藉。但这也不能怪他,如果不这样做人几乎很难有继续生活的勇气。”

这就是他写的小说,我当然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有人说里面也提到了我,提到了我什么呢,我不懂得。这时候已经到了文章的尾声。当然,结尾也很难,因为要压大轴,我一度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结尾,后来我想起来,既然是元小说,大概也可以用元叙述的那种结尾。顺藤摸瓜似地,我又想起来,曾有一个可爱的女学生修习了李鹏鹏的小说课,当时他布置了一篇小说作为结课作业,她在小说结尾写道,“她编造了一篇关于M姑娘的故事寄给她的上帝鹏,她告诉他,'她的幸福被疯马拴着在荒野拖了十英里,在火辣辣的地上磨得千疮百孔,它再也爬不起来了。’”他在旁边批道,“有元小说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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