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诺奖时

比往年晚了四五天,新一届诺贝尔文学奖才砰訇一声公布出来。中国民谣歌手阿树出人意料地斩获了奖项。理由是他的歌词美妙,极好地反映了时代特征。

虽然阿树前些年就多次进入过诺奖候选名单,但真正得奖还是出人意料。祝贺的、质疑的、辩护的声音一齐涌来,像是崩裂的水管,丰沛的水流不择方向的喷涌出来。有人说,随随便便一个诗人就比阿树的歌词好;有人说,诺奖并非奖给文学,而是灵魂,是情怀;还有人说,这体现了一种大文学的观念。

阿树从来就是一个淡泊名利的人。最初他是从一个跨国电话中听闻到自己得到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他只是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声哦,然后问,还有什么事吗。对方用惊奇而夸张的语气说,你不感到兴奋吗。他反问,难道这很令人兴奋吗。对方哑然。阿树就从从容容地挂了电话。有什么事吗?正在一旁织毛线的妻子柿子问。阿树摊开手说没什么,得了一个文学奖。什么奖。好像是诺贝尔。天啊,你没在逗我吧。阿树挠挠头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说完继续坐在藤椅上看书。

柿子问,这次你要去领奖吗。柿子这么问不是没有来由的。阿树是一个奇怪而又倔强的人,诚然,他在音乐方面很有造诣,也获得了许许多多的奖项,但不论奖项大小,他都拒不去领。家里的唯一一纸奖状还是朋友硬塞给的。那是一场由朋友发起并主办的原创音乐比赛,请了许多著名的音乐家、批评家做评委,最终由匿名投票得出结果,最终阿树荣获一等奖。但阿树没有出席颁奖典礼,为了颁奖活动顺利进行,不得不找了一个观众替身上去领奖。过后朋友专程将奖状送到他家中。阿树说谁啊,朋友说我。阿树没有抬眼,指着一边的椅子说,坐坐坐。朋友从包里取出奖状,乘阿树不注意放在房子的一角。过了两天柿子收拾房间的时候才看到。

阿树摇摇头,像一只博浪鼓一样。他脑海中的思绪在脑中叮叮当当地碰撞起来。他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尘土,说,谁要去领那种劳什子。柿子搁下针线,说,这次去领一回吧,一个民谣歌手评上诺贝尔奖也怪不容易的。阿树不言不语地朝外面去了。

听到门轴转动的咯吱响动声,柿子无奈地摇摇头。不管什么事,只要阿树认定了的,就如同死刑判决一般无可更改了。她仿佛看到阿树挥舞这一只硕大如椽的朱笔,批划在诺贝尔奖上面,一条拦腰斩断的红色横线,将诺奖、诺贝尔的炸药、诺贝尔截成两半。

阿树一个人走在外面。他看到世界在微微荡漾,如同微风拂过的湖面。万物的絮语、香味的传流、情绪的波动……一切都合乎韵律。世界,无非是色彩、声音与触感的总和。溶溶的黄色光彩与鲜明的天蓝色相交糅错杂,大声笑闹与无声无息相互取法得中,柔滑软白与坚硬似水交响如向湖心投掷的石子接连引起水泡。就像水面长了疱疹。他为这想法而战栗了一下,像是被蝎尾蜇了一下。不知为何,有时候他总想到最深最坏处,就像用一个探照灯照向深洞的最底部。仿佛世界已然不可救药,已然病入膏肓。世界难道不是一个即将腐烂的苹果,人类难道不是蛀虫。一个人往往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也有时候,他们了解自己,但他们缺乏承认的勇气。

当他最初得知自己荣获了诺奖,心中不是全无高兴的。但这种高兴不同于“咱们老百姓啊,今儿个真高兴”那种高兴,而是另一种不可名状的宛如怪胎孕育的高兴。他自问,你到底在高兴什么,难道这件事不令人沮丧吗,难道将诺奖这件被许多人穿过的旧而褴褛的衣裳传给你你会当做传家之宝一样兴奋吗。或许在一个冰天雪地的战争之中,他会分外稀罕一个战死同志的衣裳,可这时又算什么呢。难道那是一件有考古价值的衣裳吗,非也,它并非古董。诺奖正处于一个不尴不尬不远不近的时期,它充其量是一个跳梁小丑,它是特定年代的一种折中的方式。文学是自足的,它不需要被表彰。尽管风格各异,但那无关于成就。他忽然想起来,这种高兴是一种沮丧到了极点的高兴,不仅地球是圆的,人们可以顺着任意方向转一圈走回原点;情绪也是圆的,从极度的沮丧到极度的快乐只有一步之遥。因此这高兴是非同寻常的,与沮丧埒等的。

他想别人可能会这样想自己,之前之所以没有去领别的奖项,可能是诱惑不够大,而现在,面对如此辉煌的奖项,他难免会露出狐狸尾巴吧。因此他为了使别人的诸如此类的想法落空,就不得不拒绝接受诺奖。但如果有人故意用这样的想法来钳制他,激使他不去领奖,那么他岂不是中了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的圈套。他想这是个进退两难的问题。无论接受与否,都顺应了某一部分人的期愿,都活在别人的意料中。不就像是一个奴隶吗。接受或者不接受,这是一个问题。

他还需要再加权衡。但还有什么可贪恋的呢。诺奖于他不过是浮云,不过是木偶,他早已看淡了,看淡的东西不需要重新看淡。他觉得那不过是哗众取宠的玩意儿,不过是哄小孩儿玩耍的泥巴。甚至全人类的事业,也不过是儿戏,是草芥。那些人们引以为傲的、倾心迷醉的,都是泡沫,以及泡沫的泡沫;都是泥垢,以及泥垢的泥垢;都是影子,以及影子的影子。

记者蜂拥而至。但他们没有发现阿树。他们就像捉拿穷凶极恶的逃犯的警察一般找遍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找遍了庭院的每一寸土地,连阿树家隐秘至极的为了预防的地道都检视了一遍。末了擦擦满头的大汗,洗洗污脏的手,问柿子,您家里还有地道没了。柿子说没了。一位记者问,柿子女士您好,您能告诉我们他去了哪里吗。柿子摇头。柿子女士,那我问你几个问题可以吗。柿子说,等他回来再问不迟。记者不由分说地问,阿树平时的兴趣爱好除了写歌,还有什么;阿树对于生活的态度是什么;阿树对于中国民谣的看法是什么。柿子一一摇头,她说,阿树会不乐意我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关于他的话。记者啪啪地拍着照,将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都纳入镜头之中。此时阿树从一条小径上走来。记者如潮水汹涌般冲向他。企图冲开他很有些戒备的心灵。但阿树也跑了起来,如同野兔遇见了猎狗一般,撒开腿跑着。他曾经练过长跑,是学校的主力。只要他想跑,几乎没有人能追上他。跑了一会儿,他竟忘了自己为何要跑。一回头,已经没有记者了。当晚他没有回家去,次日也没有。

阿树失踪了。柿子找不到他,诺贝尔奖委员会找不到他,全世界的记者找不到他。他从千千万万人们的眼中走脱出去;他化身千千万万的人。就像走在茫茫人海,每个人都是他,但每个人又不是他。

五天前,阿树还携带他的乐团在工体办了一场音乐会。关于诺奖,他只字未提。事后他被媒体形容为“酷得像一把刀子”。他就像一把刀子在舞台上跳着唱着,一把流动的音符做成的刀子。因此这刀子轻盈而灵颖。刀尖上的每一道光芒都仿如珍珠,璀璨至极。

是不是被人绑架了,委员会中的马佳佳问。听说他即将得到奖金,就先行绑架了他。马佳佳是一个著名翻译家。阿树的歌词就是由他译成瑞典语的。柿子表示一无所知。她的内心也生了担忧。从前阿树不去领奖,但起码躲在家中,但现在音讯全无。任谁也找不到他。不会是轻生了吧。柿子连骂自己乌鸦嘴。

诺奖委员会不得不宣布放弃与阿树联系的所有努力。但颁奖典礼仍将如期举行。还有三天举行典礼。届时,不管阿树来不来参加,荣誉都属于他。哈利路亚。

两天过去了,平静无波澜地过去了。还是没有人得知阿树的下落。有人说瑞典街头的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很像阿树;有人说好像在一家按摩店见过阿树的踪影;又有人说城南大槐县的井中发现一具泡得浮肿虚夸的男尸。

距离诺奖典礼还有半天时间。

薄脆如纸的日光横铺在地上。如金箔,如锡纸,如琉璃。那是从窗口投进来的一方光亮。柿子的脚歪歪扭扭地伸在上面,像是潦草地写在上面的一行字。脚背暖暖的,就像一只小猫在脚底摩挲着。柿子不时看向门口,但手不停织,她的手仿佛是从天外飞来的一只手,白皙而尖细,如葱根,如竹笋。下午寂静的时光被她织进去,织进另一种寂静之中。好像只有这样,也只有这样,她才会感到片刻的来之不易的安宁。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