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华民】一 木 死 了
一木死了,是他老伴春英呼天呛地的哭喊把这则不幸的消息告诉左邻右舍的。那是晨曦初露的时候,他老伴拉开大门,喊了一木几声,没见有任何反应。走到跟前推了推,动也不动。摸了摸他的额头,冰凉冰凉的,试了试他的鼻孔,觉不来一点儿气息。这才觉得像天塌了一样,一木一木地哭喊起来。
紧邻对门的闻声赶来,发现一木不知道啥时已经咽气了,这会儿早已收尸,变得像冰冻的一样梆硬了。几位妇女把哭得软瘫了的春英拉了起来。男的七手八脚地挪开平房底下乱七八糟的东西,腾一块地方设置灵堂。不知道谁赶紧跑去通知一木他嫂子,让她出面主持一木的后事。
对于春英来说,这无异于晴天霹雳,震得她魂飞魄散,六神无主,她怎么也想不到一木突然会死。他一直是那样皮实,一生都没跟医院打过交道。偶尔头痛脑热了,捂着被子睡一觉便百无禁忌了。几十年起早贪晚地做个不停,很少喊自己腰酸腿疼过。昨天晚上剥了多半夜棒子皮,后来把架子车拉到门前,在车厢里睡了下去,看管着满门前正晒着的玉米棒子。
这消息不胫而走,稍事功夫就传遍了村子的角角落落。没有人不表示怀疑的,昨天还见一木用架子车从责任田里往回拉棒子,欢实得就像驴一样,天黑了以后还和几个老汉在门前谝闲传,怎么像狼叼虎噙一样,睡了一晚上,说没就没了呢?
一木六十九岁了,他有两个孩子。媳妇前多年和儿子离了婚,孙女由他老两口照管着。儿子在新疆打工,一年一年都不回来,偶尔回来一次,在家住不下三天两后晌就又远走高飞了。女儿早已出嫁,女婿没多大能耐,连自己的姜窝子都刨不清,回报岳父母更是有心无力了。如果端国家饭碗的话,早已退休多年,颐享天年了。但一木不行,还得凭自己的双手,养活老伴和孙女。他哥哥不到五十岁被肝硬化夺去了宝贵的生命。能踢能咬的嫂子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先后给三个侄子成起了家。侄儿们在新疆办了个小企业,就地买了房,安了家。嫂子一个人,觉得老家住起来畅快,不愿随儿子们一道生活,一个人经营七八亩责任田,过着东不少西不欠的殷实日子。由于有主见,遇事拿得起放得下,所以一木这边不管遇到什么事,总是嫂子出面协调。
嫂子抚尸哭了几声,觉得安排正事要紧,于是擦干眼泪。首先打电话通知了一木的儿女,要求他们立即动身,坐飞机连夜赶晚地撵回来。接着电请村民小组组长到场,安排打墓箍墓等诸多相关事宜。
村民小组组长迟迟没有闪面。照理说组上死了人是天大的事,作为一组组长,安排料理责无旁贷。但组长心存怨气,几乎没有积极性。原因是因公和一木吵过几次,觉得一木做事过分,打不起精神为他办事。一次是一木那年垫庄基的时候,从他自留地里边起土,一下子挖了三尺来深。自留地北头紧挨分渠,一木贴着渠外沿立陡齐崖地往下挖。组长得到消息前来制止,意思是求他让上几尺,这样才能保障渠道完好,流水畅通。一木回答说我挖我的自留地,任何人都无权干涉,照样我行我素,把组长的话当作耳边风。从那以后,每次灌水,都从这地方决口,整得地在下游的村民叫苦连天。又有一次吵架起根发苗是这样的:一木勤劳节俭,适逢党的惠民政策,日子过得不错。庄子后面盖了三间大拱房,前头是三间八米跨度的平房,两房之间檐朝西为三间厦房,其中一间做厨房,两间做卧室,卧室里盤着火炕。家里时常只有三口人,居住环境蛮不错的。如果善于收拾,对邻里乡党还是很有吸引力的。偏偏春英比较邋遢,一木又是个爱钱不要命的脚色,在厦子门前靠西墙垒了一个猪圈,养了十六七头大小不一的猪。一进门就闻到臭哄哄的,到了炎热的夏季,绿头苍蝇飞得到处都是,爬满了饭桌,爬满了菜盘,赶都赶不离。人人见了都恶心得想吐,所以没有人愿意踏进他的家门。不仅如此。令人气愤的是他家西墙皮外便是南北巷道,是全组人下地劳动的必经之地。一木在墙根底下掏了一个洞,满圈猪的屎尿一个劲往巷道里排。从南北巷道流到东西巷道,浸淫了十几丈远,好多户门前都流着污水,把周围的环境污染得臭气冲天。过路的人一边捂着鼻子,一边盯着路面,小心翼翼地挑选干净的地方下脚。
村民们虽然深受其害,但谁也不愿意出头得罪人,纷纷要求组长上前干涉。组长走进一木家时,一木正在喂猪,他只顾干活儿,没有招待组长。真的给组长散烟沏茶组长还吃喝不下去呢。组长三言两语地说明了来意,一木听后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骑驴还压着谁的脊梁杆子了,我把污水排在路边上,也没有排在谁的锅行里,伤着谁了,碍着谁了,这样和我过不去,还要不要我这一家子人活了。”组长提高了嗓门说“弄得好好地巷道都没有地方下脚,离老远都能把人熏晕,还有脸说没伤着谁,没碍着谁。”
"那能怪我吗,要怪只能怪你们当干部的,当初打洋灰路面时为啥不留排水道?"
“你就是不能把猪屎猪尿往墙外前排!”
“你给我指个排的地方。”
“不听好言劝日后有你吃的亏呢!”
“我是吃馍馍饭长大的,不是被人吓大的。你小伙在嚇唬谁呢?”
组长心想人常说:“能跟清白人嚷,不跟麻糜子讲。”扭过身悻悻地离开了。
平心而论,一木不是什么坏人,他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嫖,四不赌,五不抽烟,六不喝酒,除过下死力气干活儿外,几乎没有什么嗜好。他节俭得有些吝啬,这和他的成长环境是分不开的。一木他父亲姓郑,是从河南逃难过来的。起先给人扛长工,由于人老诚善良,被一位寡妇看中,成了李户的上门女婿。一木自小家贫,总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穿着带补丁的衣裤。他母亲只想把一个钱掰开当两个钱用,所以一木和他哥哥一样地早熟,一懂事就知道柴米的金贵,不忍心糟蹋一丁点儿东西。当家做主后一惯扣扣掐掐。村民们谁家遇到红白喜事,大家都在随礼,一木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无动于衷。他家的东西一般人借不出来,偶尔借给人用了,归还时检查过来检查过去,搞得借的人很不好意思。村民们都说他是母狗的下身,行入不行出。由于这样的德行作怪,所以他办错了几件大事:一件是媒人给儿子说的媳妇,长得细皮嫩肉的,要的彩礼不多。儿子听他同学说,女方虽然看起来不错,但名声不怎么好,所以打了退堂鼓。一木为此寻死觅活,硬逼儿子把女方娶进了门。八个月后生下了孙女,又隔了五六个月,突然失踪了,到处搜寻不到媳妇的任何信息,后来听说跟上别的男人跑了。还有人说孙女是不是他儿子的血脉都值得打个问号。所以儿子觉得这一切都是一木造成的,一口气憋在心里,常年在外打工,没有心思回来。另一件是女儿的婆家出手大方,舍得纳彩礼。一木见钱眼开,逼着使女儿同意了这门婚事。结婚以后发现女婿是个吃一斗㞎十升的货件,女儿闹过几次离婚,都被婆家用钱给摆平了。
听到一木猝死的消息,人们说啥话的都有。狗剩老汉说:“可惜把喔货死得迟了,过去有一年天旱,井里的水打不满桶,需要半桶半桶地折。我先去,再差半桶水了,一木挑上桶担来了,我欢欢地拿他的一个桶去折,不知道一木犯了我什么病,就是压着桶不许我用。一直等到下一挑水的人来了,我才借用人家的桶把水折满。看一村一院的,喔货就是能掰开脸。”
“不一定是生你啥气了,你还不了解一木那个人,古怪得不近人情,为了别人让他从自己身上拔一根寒毛,他都不一定愿意。”招财老汉说“那还不要说起,有一年我责任田种的小麦刚显了行子,邻家地头起有一堆红苕蔓,一木想拉回去粉碎了喂猪,就从我地里踏过来踏过去,因为邻家的地刚犁过,虚得没法子走,把不少麦苗给我踩坏了。我气得骂他'你眼窝叫鸡屎襒了,良心叫狗吃了,没看我种的麦刚刚上来,嫩芽芽招得住你那蹄子踏?’他自知理亏,坯夹得紧紧的灰溜溜地逃走了。”
“我可没说你这一伙挨球的,和谁计较都行就是不能和死人计较。这会儿说那些陈芝麻滥套子怂都不顶,倒显得咱们肚量,没水平。走,再不要吆闲车了,还是到一木灵前吊一下正经。”几位老汉听大集体时当过多年队长的玉龙哥这么说,应付场面地向一木家走去。
一个钟头过去了,组长还没有到场。一木他嫂子急了,又一次拨通了组长的电话:“志民(组长的名字),你是咋回事吗,咋这么难请的,这会儿一木家群龙无首,啥都停摆着,只候候地等你大驾光临哩,你不看僧面看佛面,赶紧元帅升帐,调兵遣将吧?”
“我怎么敢不给婶婶你面子呢。刚才有一点儿事,已经处理完了,马上就到,马上就到。”组长言不由衷地回答道。
一木家没有几个人,许多乡亲到这儿看一下,又忙自己的事去了。组长给一木他嫂子说:“婶婶,现在一些事都很简单,挖墓有挖掘机,预制场有现成的水泥墓洞,过事待客可以叫餐车,不要买菜蒸馍,也不要寻锅上的人。我看到他儿女回来了由他们拿主意安排不迟,你先不要把碾子往牛头里吆,操那么多的闲心。”
“你妈那个脚,你一木叔不是二家旁人,鼻子离口近,不操心能由得了我吗?”
一木的儿女是半夜时分先后到家的。到灵前化了纸,上了香,哭了一阵子,哽哽咽咽地问他母亲父亲瘁亡的经过,天就大明了。把组长重新请到场,将和她母亲商量好的部署告诉组长,让组长全权安排。
一整套寿衣寿裹是她女儿上街在殡葬品商店买的,顺手还购置了全部纸扎。棺材是桐木料,二寸五厚,美观大样。请了八口乐人,虽不隆重,但也看得过眼。令他儿子作难的是马上起灵呀,跟前的帮忙人还寥寥无几。看到小伙作难的样子,组长给出主意说,让他拿上烟,挨门挨户地行大礼去请,他儿子照此办理了。其实善良的村民都在家里只候着,只是打不起精神主动上前。被他儿子的诚心所感动,接二连三地前来抬埋了。遵照乡规民俗,把一木顺顺当当地送进了坟茔。
作者简介:王华民,1948年2月生于华阴,1959年迁入临渭区(原渭南县)蔺店镇。退休公务员。曾在有关刊物,平台上发作品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