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琦:读《芷兰斋书跋五集》
读《芷兰斋书跋五集》
书里面有一句话,读的时候感慨了许久。在第127页第六行,韦力先生说自己:“马齿渐长,耐心亦渐长。”读《芷兰斋书跋五集》,能明显地感到作者在写作方式上因“马齿渐长”而较以前有了很大的改变。这种改变与学识等等都没有关系。它更像是一种对待历史和文化、藏书和文字、作者和读者的态度的调整。在作者的其他著作,如《书楼寻踪》《书魂寻踪》《觅诗记》《觅宗记》之中,情绪始终是激昂的,充满了想要把历史和文化、即将或已经湮灭的历史和文化告诉每一个人的冲动和呐喊。那些冲动和呐喊背后、骄傲和荣耀之外,往往还伴随着彷徨、无奈和无助。不好随意揣测作者对于“觅”系列和“书跋”系列怀有怎样不同的心思,然而,作者更愿意通过《书跋》来传递自己的“小资情调”,似乎不算是太没根由的妄议。如何折中情调和学术,韦力先生大概也曾经颇有些苦恼吧。
《芷兰斋书跋五集》是可以让人很轻松地去读它的。即使是对历史和古书不太了解的读者,也不会觉得《书跋》中有太多的阻碍。甚至,偶尔还会有一丝亲近的感觉。如第46页,竟然出现了“小确幸”一词。读书至此,会不会掩卷而笑呢?包括古书在内的传统文化,对不少人来说,遥远且神秘。糟糕的是,伴随着遥远和神秘,还有流传得更快更广的歪曲和误解。显然,文化传播者们没有完全尽到自己的责任。清宫剧之类的娱乐节目,有被当作文化普及的有功之臣的势头,真说不好是谁的悲哀。
在记述《风怀诗补注》时,《书跋》用了大量笔墨写清初著名学者、诗人、词人朱彝尊与妻妹的“不伦之恋”。了解一下古代文人真实的风情,读一读他们的情诗,想一想电视剧里面大才子纪晓岚只配在皇帝老爷和各种女人中间靠抖机灵来插科打诨的场景,应该立马就会生出一种被人当弱智耍骗的愤怒呢?如果仅仅是展示文人的恋情和才情,以满足人们的好奇心,《书跋》的专业性就没有了。在文章的末尾,作者说:“冯登府所注无一语涉及情事,亦无一语涉及朱彝尊本事,所注皆为名物、诗句及典故出处,然中国文学发展至清代,无论诗词曲赋,早已无一语不有出处,如此笺注,几可作辞典看,却已然与朱彝尊无涉矣。然而《风怀诗》倘若的确无关情事,竹垞何以在删与不删之间徘徊,四库馆臣又何以一删了之,冯登府拜竹之心可鉴,笺注之举多事矣。”作者用约2000字来写朱彝尊的苦恋,点题的话却只说了150字。这150字既交待了必要的文史知识背景,又包含有作者的意见倾向。作为总结,它既不突兀,还能很轻易地就让读者读懂并认同自己的观点。用2000字勾起读者窺覷的欲望,留住读者的耐心,再用150字说出自己的话,一切都顺理成章、水到渠成。谁说专业书籍就不一定会拒大众于千里之外呢?
《芷兰斋书跋五集》里面到处都有作者想说的话。读者会一边折服于作者的博览群书,一边又总能看到作者对疏于读书的自责。如第18页:“金钺所刻《王仁安集》寒斋备有多部复本,惜杂事忙乱,终无暇检出比勘此稿中付梓者如何,未付梓者又如何。”第112页还这样检讨自己:“对于王闿运其人,早年所知较多者乃八卦诸事,……略知其在晚清政坛及经学界地位,然对其在诗学方面之研究,未有留意。”其实,这些话完全可以不说的。自曝其短的同时,作者也丝毫没有想要把“谦虚”当作招牌拿来炫耀的意思。岂止是不谦虚,简直就是高自标榜。在如“通卷读来”(第45页)、“逐页读过”(127)、“细读卷中文字”(146)、“细读诗作”(240)这样明确的自白之外,书中随处可见的对于论述对象的摘引、考证,更彰显出作者是在真读、细读。并且,还有思考。认真读完全书以后,有谁会觉得作者在认真读书、认真思考方面的不谦虚有任何问题呢?貌似矛盾的不护短和不谦虚,在《书跋》里面和谐共处,没有一丁点儿矫情的感觉。《书跋》展现了一位普通读书人在一个伟大文明面前的渺小和努力。同时,它也展现了伟大文明对普通人的吸引、宽容和回报。
作者是享有盛誉的藏书家,《芷兰斋书跋》里面尽是些让人艳羡眼馋的孤本秘籍。然而,除了阳春白雪,作者也不避讳身为俗人的感情。“诗人素来清高,想来题咏中当以赋四君子为最多,此辑本中却以牡丹为最多,次为桃花,咏松仅三首,看来世人爱清高是假,喜热闹是真。”(第245页)读古书善本、写序跋题记而又不搔首弄姿,没有要显出自己的高人一等的想法,哪里是年齿、耐心所能带来的。让更多的人,更多的“俗人”能更接近古书、接近传统文化,不食人间烟火的人是做不来的。写题跋和藏书一样,需要纵横古今。那些完全不必说的话,说了又说的读书态度,以及从古人古书那里领会来的细碎、微小的俗世情感,都是作者对自己的过去和现在的客观审视,传达着对读者的热切期望。《芷兰斋书跋》是活泼泼的,因为它的文字里面有一颗“俗人”的心。耐心地、甚至显得有些絮絮叨叨地讲述,是一个“马齿渐长”的人的苦口婆心。题跋、书话到底该向读者展示些什么,今天的题跋、书话还应该承担起什么样的义务,《芷兰斋书跋》或许也是想回答这些问题的吧。
“觅”系列和“书跋”系列,作者对它们真怀有不同的心思吗?韦力先生是一个执着的人,他不太容易受到外界因素的干扰。不过,还是可以看出,《芷兰斋书跋五集》在正面应对关于前四集的一些批评意见方面做出了很大的努力。这当然不是坏事。只是,谁能说自己是完人呢。著书也是如此。如将“汉阳周氏藏书”朱文印定为周树模藏书印(第111页),恐怕就缺少证据。不过,这能算是非常严重的问题吗?读者自然有苛求作者的权利,作者写书时也应该有如履薄冰的自觉。然而,本书著录的好几个钞本都没有很明确的断代,谨小慎微得有些杯弓蛇影了。这是好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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