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之佛:中国画的“形似”与“神似”问题

艺术报2019-12-05 18:01:07

陈之佛(1896.9.23--1962.1.15),浙江余姚人。现代美术教育家、工艺美术家、画家。1916年毕业于杭州甲种工业学校机织科,留校教图案课。1918年赴日本东京美术学校工艺图案科学习,是第一个到日本学工艺的美术的留学生,曾创办尚美图案馆。先后在上海艺术大学、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和南京中央大学艺术系任教授、南京大学艺术系教授兼系主任。

最近江苏美术家协会召开座谈会,讨论“关于山水画的时代精神”、“怎样继承的发扬国画优秀传统”等问题,十分活跃,这是好现象,近几年来江苏国画工作由于党的正确领导和画家们的努力,取得巨大成绩。但问题还是有的,提出来进行讨论和争鸣,对于今后国画创作的提高和发展,特别对国画上的推陈出新,大有好处,这里我想提出国画上的“形似”和“神似”问题来研究,但认识不深,又不全面,提出来目的是为了抛砖引玉。

“形似”和“神似”问题,自古以来就为画家所重视,从一千几百年前的两晋时代以迄近代,几乎历代都有名家著论。东晋顾恺之首先提出“以形写神”的说法,从此以后,不论创作或评画,常常涉及形和神的问题。如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论》中说:“夫象物必在于形似,形似须全其骨气,骨气形似,皆本于立意而归于用笔。”又说,“若气韵不周,空陈形似,笔力未遒,空善赋彩,谓非妙也。”五代荆浩《笔法记》说:“叟曰:若不求术,苟似可也,图真不可及也。曰:何以为似?何以为真?叟曰:似者得其形,遗其气,真者气质具盛。”宋袁文说:“作画形易而神难。形者其形体也,神者其神采也。凡人之形体,学画者往往皆能,至于神采,自非胸中过人,有不能为者。”宋苏东坡诗,有“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句。宋晁说之则说“画写物外形,要物形不改;诗写画外意,贵有画中态。”赵孟頫评东丹(人名)人物画说:“画人物以得其性情为妙,东丹此图,不惟尽其形态,而人犬相习,又得于笔墨丹青之外,为可珍也。”明王履说:“取意舍形,无所求意,故得其形,意溢于形,失其形,意云何哉?”南朝宗炳“画山水序”所论及宋郭若虚“国画见闻志”论制作楷模,都极重形神兼备。至于顾恺之的所谓“迁想妙得”,唐张璪所说“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更是精辟之论,诸如此类之的形、神论者,真是不可胜举。

就上面所举各家的立论看来,各家对于所谓“神”的理解,可能还有所不同,但画贵神似的看法是一致的。形在即是神在,形与神不是对立的,而是相伴而来的,形与神既不可分割,那末,写形即是写神,神似当寓于形似之中,形的确立,也就是神的表现了。因之,以写形为首要,以写神为目的,就成为当时绘画创作的根本法则,毫无疑义。张彦远还说:“古之画或能移其形似而尚其骨气,以形似之外求其画,此难与俗人道也。”宋邓椿说:“画之为用大矣,盈天地之间者万物,悉皆含毫运思,曲尽其态,而所以能曲尽者,止此一法耳,一者何也?曰:传神而已矣。”宋陈郁说:“写形不难,写神唯难,写其形,必传其神,必写其心。”元刘因则说:“夫画形似可以力求,而意思与天者,必至于形似之极,而后可以心会焉。”元汤垕评顾恺之画,说:“顾恺之画,如春蚕吐丝,初见甚平易,且形似时或有失;细视之,六法兼备,有不可以语言文字形容者。”一直到清代仍然有如董棨所谓“画故所以象形,然不可求之于形象之中,而当求之于形象之外。”更强调了传神的重要性。他们认为精神是无形的,但潜在于一切物象之中,画家感受对象的精神而表达于画,才是具有力量的形象。这力量也就是能感动人的力量。如果徒然得到写形的效果,而失去了写神的效果,那末,无论怎样形似,还是不足以感动人的。谈到这里还应该说明一下中国画家重视写神的目的。写神的目的是为了“致用”。南齐谢赫著《古画品录》说:“图画者,莫不明劝戒,着升沉”。张彦远“历人名画记”首先提出:“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又说,“图画者,所以鉴戒贤愚,怡悦性情。”就是说,要从形象中产生画的功用。

故形象必须神似,有感人的力量,才能发挥它的作用,否则就是所谓“空陈形似”,便成为不是生动的形象,甚至可说是没有生命的形象了。

谈了许多画家的著论,觉得对于形似或者神似的关系,确实能给我们很大启发。形象性本来是绘画艺术的主要特征。绘画艺术必须依靠形象而表现,当无疑问。但绘画的目的绝不是仅仅为了如实描写形象。画家对于现实生活通过形象反映出来,主要是借形象作为表达思想内容的一种手段,如果说画家作画的时候,对现实生活无动于衷,只做生活表面现象的摹拟,而满足于形象的“形似”,这样的作品,尽管把表现形象描摹得毫发无遗,还是缺乏艺术的生命力,至少也会减低艺术的值价。因为仅仅是事物皮相的形似而不体现事物的精神实质的东西,是绝不能产生力量而达到作画的目的的。中国画家很早就看到这一个绘画艺术上的真理,要求在形似的基础上力求神似,这正是中国绘画艺术的优秀传统。可能也有人以为不求形似而求神似,就专在笔墨技巧上做功夫。于是歪曲形象,单纯追求笔墨趣味,甚至以狂怪为神奇,满纸飞舞,称为神来之笔,这又恐走向错误的道路了。

我想我们为避免绘画创作中的如实描写,或者是现象罗列,无视生活实际,强调笔墨趣味,一味追求表面形象等一些情况,在今天,所谓“以形写神”这个优秀的民族绘画传统,还是值得我们继承、学习和发扬光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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