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称李贺为诗鬼? ——从读《秋来》诗想到的
肖旭/文
李贺在古今诗坛算是最不幸的人,猎功名如探囊取物,而徒望进士门槛兴叹,二十七岁即骑鹤而去。留下的却是宏伟的诗篇。其诡谲的想象,奇特的象征,在大唐诗坛独树一帜。斯人若非英年早逝,可与太白并辔绝驰。
诗鬼鬼在那里?
“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
诗鬼和诗仙的区别正在于此。
简单说“鬼气”从外部直观上表现为意象的非人间性,李白是仙界,李贺是地狱。
从内在审美上看,李贺是一种苦闷至死亡的悲怨,他常站在死的边缘来看世界,似乎用的是鬼眼望人间,用西方美学理论可以说是用逝去的理想来参照逝去的现实,在悲欢的层面上冷眼望世。这样的体验使读者震撼,触及灵魂深处。
有时读李贺的诗,恍然觉得带有几分科幻的味道,像“玉轮轧露湿团光,鸾佩相逢桂香陌”,诗人的宇宙观念颇得精髓,写出“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的佳句。开个玩笑,若让诗人做个科幻家,我宁愿脑袋跟着转。“我当二十不得志,一心愁谢如枯兰”,“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这简直是李贺的弱冠宣言,却是极其绝望的。此种心态造就了其诗的病态美。“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竹,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李贺被称为“鬼”,除其诗歌中多写及天国鬼境、神仙鬼魅的原因之外,恐怕与他本人的相貌也有或多或少的联系。在《全唐诗》第392卷第007首李贺之诗《巴童答》中,他写道“巨鼻宜山褐,庞眉入苦吟。非君唱乐府,谁识怨秋深。”可以从其诗中想见其“巨鼻”、“ 庞眉”的丑陋容貌。另外,在《新唐书》中也有这样的描写“为人纤瘦、通眉、长指爪,能疾书。”留仙先生所谓“长爪郎吟而成癖”是所谓也。以长吉诡谲之诗,配此古寝之貌,“诗鬼”之号堪为确称!
《秋来》是一首冷峭幽森,鬼影幢幢的代表作。这种忧郁与激愤的情绪,渗透了李贺的大部分诗歌。
“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诗人深感韶华易逝,想到呕心苦吟无人赏识,只有同病相怜的古诗人魂魄来相吊慰,有幽明同悲,千古一慨之意。运思凄苦,意境幽艳,强化了作品的奇诡冷艳之美。
流年似水,功名不就,恨血千年,知音何在!带着沉重的悲哀和苦痛,带着对生命和死亡的病态的关切,李贺开始对人生、命运、生死等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问题进行思考。他写鬼怪,写死亡,写游仙,写梦幻,用各种形式来抒发、表现自己的苦闷。
《秋来》这是一首著名的“鬼”诗,诗歌融主观情思与孤坟野鬼于一体,托物传情,借“鬼”寄慨。读来令人胆颤心惊,毛骨悚然。
“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两句,借“秋”发感,状景传情。秋风瑟瑟,落木萧萧,残灯衰照,络纬哀鸣,这些景物很容易触动才人志士的感伤情怀。但是李贺的感受不同于一般文人的悲愁叹老,愤愤不平,“惊心”“苦”“寒”,“衰灯”“啼”“素”这些强刺激、冷色调的字眼鲜明有力地表现出诗人生命之秋的锥心之痛和心灵之旅的绝望挣扎。秋风落叶而已,于诗人却是魂惊魄悸,无限悲凉;衰灯鸣虫罢了,于诗人却是啼饥号寒,凄神寒骨。如此冰凉透骨的感受,如此哀哀无望的倾诉,几人能有?谁人能敌?李贺何以这般伤心叫苦,堕泪惊魂?“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聘”,这是古往今来才智之士的共同感慨。李贺的不幸身世,惊人才华和科场绝望使他对瑟瑟寒秋风格外敏感,秋天似乎宣判了他人生前途的死刑,秋天似乎戕害了他卓异超绝的自由心灵。于秋,除了络纬般呐喊,残灯般挣扎,他还能怎样呢?诗开头一、二句点出“秋来”,抒发由此而引出的由“惊”转“苦”的感受,首句“惊心”说明诗人心里震动的强烈。第二句“啼寒素”,这个寒字,既指岁寒,更指听络纬啼声时的心寒。在感情上直承上句的“惊”与“苦”。
这一、二两句是全诗的引子。一个“苦”字给全诗定下了基调,笼罩以下六句。
“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两句,牢骚满怀,愤愤不平。上句正面提问,下句反面补足。面对衰灯,耳听秋声,诗人感慨万端,苦从中来,我们仿佛听到了诗人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自己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写下的这些诗篇,又有谁来赏识而不致让蛀虫蛀蚀成粉末呢?”情调感伤,与首句的“苦”字相呼应。“粉空蠹”三字下得触目惊心,惨不忍睹。试想:诗人青灯独伴,长夜无眠铸就的那些秋风诗篇,无人能解,无人赏识,只好束之高阁,任由无知小虫咬烂撕碎,几成粉末!皓首穷经无人问,一腔心血付东流,诗人该是何等失望,何等愤怒,何等愁惨!一个文章圣手最大的悲哀莫过于世无知音,英雄无主!陪伴这些凝重诗文的是冷落遗弃,是孤独寂寞,是糟蹋蹂躏,是诛心剖腹,这分明是对李贺的人格侮辱和心灵谋杀。一个人做诗做到了差不多悲恸欲绝,万念俱灰的程度,李贺能不苦吗?
此诗上半篇采用的是习见的由景入情的写法,下半篇则是全诗最有光彩的部分。
“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两句,紧承三、四句的意思,描写苦中幻觉,更见愁情惨淡。诗人辗转反侧,彻夜无眠,深为怀才不遇,沉沦下潦的忧愤愁思所缠绕折磨,似乎九曲回肠都要拉成直的了。他痛苦地思索着,思索着,……在衰灯明灭之中,在迷离恍惚之际,他仿佛看到了赏识自己的知音就在眼前;在洒窗冷雨的淅沥声中,一位古代诗人的“香魂”前来吊问我这个“书客”来了。这两句,诗人的心情极其沉痛,笔法诡谲多姿。不说“忆子腹糜烂,肝肠尺寸断”(晋代的《子夜歌》),也不说“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柳宗元),而说“思牵今夜肠应直”,李贺一空依傍,自铸新词,愁肠百结,乱无头绪,竟然可以把它抹平拉直,理顺摆清,可见诗人愁思之深重、惨烈!凭吊之事只见于生者之于死者,李贺却反过来说鬼魂吊慰生者,而且鬼魂幽艳香冷,有形有态,这更是石破天惊的诗中奇笔。
不独如此,“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两句
还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描绘鬼魂挽唱的凄清图景。在衰灯寒窗之内,在凄风苦雨之中,诗人仿佛隐隐约约地听到秋坟鬼唱,唱鲍照当年抒愤写恨的诗句,哭诗人当下落落不合的悲伤,歌哭言语之间流露出一种深似黑夜、愁如大海的悲凉,似乎古往今来,像鲍照、李贺这样的文人,他们的遗恨如苌弘碧血,冤魂入土,千年不化,万世不消。字面上说鲍照,实际上则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胸中之块垒。志士才人怀才不遇,正是千古同恨!
诗人深广的悲愤与瑰丽奇特的艺术形象之间达到了极其和谐的统一。在用韵上,后半篇也与前半篇不同。前半篇虽然悲苦、哀怨,但还能长歌当哭,痛痛快快地唱出,因而所选用的韵字正好是声调悠长、切合抒写哀怨之情的去声字“素”与“蠹”。至后半篇,与抒写伤痛已极的感情相适应,韵脚也由哀怨、悠长的去声字一变而为抑郁短促的入声字“客”与“碧”。
这是一首著名的“鬼”诗,其实,诗人所要表现的并不是“鬼”,而是抒情诗人的自我形象。桐风惊心,香魂吊客,鬼唱鲍诗,恨血化碧等等形象的出现,主要是为了表现诗人抑郁不平之气。诗人在人世间找不到知音,只好在阴曹地府寻求同调,不亦悲乎!
每一个生命,无分贵贱,不论高下,最终都只不过尔尔。
正如《红楼梦》开篇中说的,“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但总会有痕迹在生命的天空中留下丝丝缕缕。总有什么东西是可以在人间千古永驻的。
正如李贺,生命如烟花般短暂,像一道耀眼霓光,划万里长空而去了,今人却依然可以在他留下的诗篇里面与他共赏浪漫之曲或人生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