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寸劫灰】第八章 水浸碧天失仙槎·孤坟

河水流经之地,两旁寸草不生,而在深潭附近的岩石缝隙里,长着一株无叶的光杆植物,顶端一簇拇指大小的紫色果子,累累如珠,迎风摇摆。

吕月颖把雁志往地上一掼,伸手摘了一枚果子,塞入妍雪口中,见她脸色登时好看多了,自己也吃了一颗,这才提起两人,跨过深潭,向着前方一丛树林走去,至于许雁志跌得七荤八素更欲呕吐,自是不放在心上。

将到树林,已觉有异。那片树林,看样子不是很深,但周围有氤氲雾气袅袅升起。

不是林间轻雾,而是一种诡异的绛红色,淡淡香味,向三人袭面而来。

雁志急闭气息,但那香味早有一丝丝逸入鼻中,脑袋里嗡的一响,就此人事不醒。

醒来之时,他又躺在了凹凸不平的地面石上,肩胛、背部疼痛如火,猜度是被重重摔在地下,摔醒的。

此刻胸中阵阵难受,如万蚁钻心,五脏六腑都似翻了过来,当真痛苦不堪。

一侧头,附近乱石嶙峋,擒住他的那女子正在左近,伏低了身子,躲在一块大石后面。华师姐在稍远处,神情奇特,仿佛有些伤感,有些喜欢。

他这才听见,四野寂静之地,有一缕哭声,若断若续,微不可闻。

许雁志大吃一惊,想不到经过黑河水以及那个怪异林子两重难关,在这种荒郊后山,竟然会有这么一缕哭音,虽然极低极轻,但分明有十二万分悱恻哀苦,似诉平生郁郁,只是听了一两声,他心中便不期然浮起相同深切的悲哀,直欲放声一大哭。

他自小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尊佛拜菩萨,他小小的心灵耳濡目染,便也信得几分,想道:“莫非是怨鬼,生前不得志,在此啼哭?又或是神仙,特来度我脱离苦海?”

哭声在耳,心头泛起似曾相识之感,那声音如此熟稔,如此亲近,声声入耳,心神俱动。

忍不住向师姐瞧去,但见她清澈的眼睛里,早是泪水盈盈。

他身子如受重击,为之剧震,终于确定了,那样伤心欲绝的哭声,来自于他的师傅,沈慧薇。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三年来,他尽管懂得了师傅深藏的无尽悲哀,但从未见过她稍有直抒胸臆。即使那天受了那样大的屈辱,喷薄的热烈,也只一纵即敛。

但在这样一个奇异的、四周听不到半点声息,生机全无的地方,她哀哀恸哭,任自己压抑已久的情绪一泻千里。

他躺着的这个地方,在大石最边缘处,脑袋向旁边微侧,从乱石缝中偷偷看了出去。

云收雾拨,星月满天,清冷银辉洒在一片荒芜土地之上。

方圆廿余丈的山谷里,四周绝壁寸草不生,堆满黑赭色石头,显得毫无生机。

沈慧薇一袭灰袍,正是出冰衍时的装束,哭泣稍止,望着前面浅浅一抔土堆。

手指抚摸过浅堆,宛如抚摸最亲密的姊妹,朋友,亲人,悲伤已极的脸上,月光照出她一缕凄楚笑意。

但听她低低语声:“瑾郎,你不用担心我,处境虽然不怎么好,但……我到这时才明白了你教我的。死谓轻,生谓重,生是漫无边际的承继。我半世做人懦弱,害你一生不幸。你最后予我的期望,定不相负。”

她嘴角依然挂着那柔婉笑意,许雁志的眼泪却已涔涔而下,但觉天下所有的凄苦悲凉,加在一起,积成她这句沉甸甸的话语。

“瑾郎,你可知道,你的孩子,也许尚在人间。我这次出去,想要证实最后一点关键,她倒底是不是你的孩子。唉,我倒宁愿她不是,那孩子好聪明,可是太敏感,我平常一句也不敢多问,她自然不会嫌弃生身母亲,但是,能否接受现实?你当初弃儿,也是为此罢?”

天风缓缓绕过她身周,吹动她的发梢,她的衣袂,连她温柔的眸子亦在闪动,不尽出尘。她惊喜地微笑了起来,手指捕捉着丝丝缕缕清风。

“瑾郎……”她又低低唤了声,顿住,半晌,才说道,“倘若她是你的孩子,我怎么也会带她来,见见你,拜祭你这天底下最美好、最善良的女子,她的妈妈!”

她肃容裣衽,向浅堆拜了两拜,神情间恋恋不舍:“我得走了,瑾郎,后会有期。”

雁志一凛,想到这是自己唯一脱身之际,张口欲唤,惊觉:“师傅逃脱出来,本是怕惊动了别人,我一叫,岂不连累她被人发现,抓回冰衍?”念及沈慧薇这些天来神情态度,深深自卑:“她一早便恨我,我被人抓去,生死由天,何必求她相救?”

随即想起华妍雪,若是错过这个机会,落在那疯女人手里,可能连累华师姐一起糟殃。

几个念头纷至沓来,乱轰轰交织成一片,眼见沈慧薇行将离去,不能再有迟疑,才欲呼救,一只手陡然掐住他脖子,狠狠叉了下去!

吕月颖灰色的眼睛凶光毕露,毫不容情地用力死掐,病弱少年在她掌底只挣得一挣,面红耳赤,当即晕了过去。

吕月颖平时疯癫若狂,大喊大叫,这当口极其沉得住气,直待沈慧薇去得踪影全无,方从大石后走出。

到了这里,她再无顾忌,首先解开华妍雪穴道,低声喝问:“臭丫头,你干嘛躲在冰衍院外头?”

华妍雪穴道方解,更不理会于她,自顾跃出石堆,径自向那个沈慧薇跪过的土堆奔去,见那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土堆,说它底下埋了个人,怎样也瞧不出来。硬说有何异样,便是在这赭石满谷的地方,这一抔黄土之上,堆积了几颗雪白光滑的石子。

吕月颖慢慢走来,向土堆拜了两拜,原本满脸乖戾凶残之色,竟也转出几分柔和。

“唉,三姐,想不到我还能来拜你一拜。”

华妍雪身躯微微一颤,低声道:“这里面是三夫人?”

她到清云日久,掩埋得再深再紧的往事,也禁不住透出一线风声。早就听说三夫人,和慧姨当初亲密无间,形影不离。相传三夫人是自有清云以来最为美貌的女子,这两年清云风生水起,后起之秀相继崛出,但云姝往往叹息,意思说资质上要胜过上一代慧、瑾的固然是没有,至于容貌,更没一个堪与三夫人比肩。

三夫人的印象就此旋绕不去。她和慧姨极好,她突然故去,她身世迷离。这些,不但成为了一个谜,更成为华妍雪心头重压。

今夜听得沈慧薇亲口说出那些话来,字字句句都象指着自己而言。难道,预想果然成真?!

吕月颖见她发呆,奇道:“小丫头,怎么啦?莫非还没从树林子那的瘴气里恢复过来?”

华妍雪缓缓道:“我在想,三夫人为什么自尽?”

吕月颖目光中锋锐一闪,沉声道:“我也不太清楚。一开始她被逐出了清云,后来大家把她救回来了,可能对她不好吧。她可不是慧姐,不会一味忍受。”

“逐出清云?为什么?”

“嗯。”吕月颖注视着浅浅墓穴,这一刻目光温柔,似是生怕接下来说出的话惹恼了地底下长眠的人儿,——

“她所犯罪名是:杀害清云开派的祖师。”

华妍雪惊得张大双眼:“她一定是冤枉的?”

“人证俱全,她供认不讳。”

“那……她岂不是个大大的恶……”

吕月颖恶狠狠打断她:“少胡说!三姐为人,一生坦荡,无愧于天地!她要是杀了那个什么祖师,那个什么臭祖师就一定是个大恶人!”她原非清云出身,对那个开派祖师亦毫无顾忌,然而接下来语音略沉,“可是,那样大一个罪名,又有谁肯就此放过了她。”

华妍雪怔怔的,伸出手来,抚摸着那土堆。三夫人有罪没罪,她也不怎样介怀,只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情愫,萦绕在心间。

“你是谁?你是我的母亲么?若你是我的母亲,小妍就在这里,你能不能带给我一些讯息?哪怕……轻轻的唤一声。”

土堆亘古不动,白石冰凉,连得风声,也霎时静止了。

未曾听见她心底呼唤。

华妍雪好不失望。

吕月颖颇不耐烦,心想沈慧薇既逃了出来,这个地方就成了最容易给人搜到的所在,必须得快些离开。瞥见地下昏迷不醒的许雁志,旧怨募起,抬脚便向他踢去:“臭小子,我叫你装死!你敢在我面前装死!”

华妍雪惊叫一声,怒道:“吕……阿姨,你做什么?”

她剑已丢失,就算长剑在手,也明知决非对手,仍旧不顾一切扑上去,挡在雁志前面,朗声道:“不准你伤害我师弟!”

“丫头!”吕月颖目中射出凶光,一张光滑惨白的脸渐作狰狞,“你定要和我作对,是吗?”

华妍雪昂然不惧:“你身为清云前辈,如此迫害未满师的小弟子,羞也不羞?”

吕月颖为之语塞,恼羞成怒。她从前就性情暴燥易怒,对敌心狠手辣,否则,也不至于那么轻易被人陷害。这些年受尽不可想象的折磨,暴戾之中,更添几分凶残,虽说对妍雪有几分好感,但狂怒之下,不禁杀机涌现:

“臭丫头不知好歹,哼,我还没问你在洞里编辞诳骗我之罪呢!你既要寻死,那就一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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