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
小楼一夜听春雨
作者:宋子安
雨一下,天地便愈显苍茫。古书上头说“涯,方也”,我便厚着面儿生生占了这一角,看万家灯火次第明灭,听今宵细雨轻扣窗棂。
小楼置于小山丘上,这位子倒是极好的。将推开窗,漫天的湿意便扑了进来,可以闻到林间老木腐朽与泥中生命开始的气息。本是相对的两种气味儿却混在了一起,当真是妙极了。
在一些犄角旮旯的地方,——譬如那窗台角儿里屋檐雕饰上头,本是积了几小堆雪的,但这遭春雨一下,纵是雨细如牛毛,春寒仍料峭,也当没了。
我扒着窗台——我总是喜欢这样。小时候是因为不够高,不扒着窗台踮着脚便望不到外面。但长大了却还高兴这样儿,向外看的时候总得探出个脑袋,和旁人倚在窗边从头到脚都在屋里头相比,仿佛是觉得自己这一小点儿只有这样才算是真正地融进了这无边天地。
雨总是绵绵的,软得不像话。落在瓦片上不能泠汀作响,却有一种亘古的静谧。或许这就是春雨最独特的语言罢。
因着雨势不大,山下古街上头倒是喧嚣似旧,那人间繁华笑语直漫上了山来。我听着,也同街上行人一般笑了起来,想着当会有个不知名的母亲,带着一个不时嬉笑的小儿。那母亲当是穿着素色印花的衣服,着裤子而不是裙子,有着平凡却慈爱的面容。那孩子会不时地看向街上正卖力吆喝的小贩,更准确地说,是看向他手中或身前小车上晶莹的糖画,又或是轻盈精致的一只竹蜻蜓。那小贩对上了这孩子透亮的眼睛,便更大声地招呼着:“来,来看看!”孩子忍不住了,挣了母亲紧攥的手,便扒到车前,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紧紧盯着,口中不时传出咽口水的声儿。那母亲见了,便会“哎”地一声,跺两下地,发出“嗒嗒”的响儿,然后急急地挤开人群,一面说着抱歉却还不忘喊着那孩子的乳名——是银银还是言言?唉,反正家乡之外的方言我总是不大搞得清的。那孩子却不理,只顾盯着中意的那个小玩意儿看。妇人见孩子不理自己,拉了那小贩问:“喂,这多少钱?”那小贩听了脸顿时笑成了一堆褶子,几瞧不见了眉眼。刚报了个数,妇人便问:“打个折成不成?”小贩脸立马垮了几分,却还是笑着答:“诶呦,那可不成啊。”那妇听了,低低地“切”了一声,扭头便欲拉孩子走。谁知那小孩儿竟不依,“哇”的一声直直地哭了出来,引得旁边行人“咦”了几声后纷纷驻足围观。妇人面儿上挂不住了,也少不得有人在一旁劝:“唉,就给孩子买了算了吧”“孩子哭着也累呐”……她只好咬了咬牙——牙关一合间发出“嗒”的一声儿,从包里数了十多枚硬币——硬币碰撞间不住地发出清脆的“啪”“铛”的响儿。小贩一声利索的“正好!”孩子便赶忙生手拿了糖,塞进了嘴里,发出“扑滋——扑滋”的声音。那母亲连忙提着小孩儿的手膀子,匆匆地走出了人群……
夜色缱绻,行人渐渐地稀了。“哎,以后有时间还一起出来玩啊!”“诶一定一定。”“那就再会了啊”……“慢点吃,吃这么多糖小心蛀牙”……“呼——又是一天结束了,今天卖的钱还不少,嘿嘿……”小贩纷纷收了摊。摊上东西一收哐啷作响,摊布一卷“哗啦哗啦——”,车轱辘一转“咕噜咕噜”……
眼前的灯火渐暗了,但远方或许又正是另一派繁华闹景。今夜甚好,虽不能画船听雨眠,任满船清梦压星河,可这小楼一夜听春雨,却也堪称是人世间一大乐事。陈与义只道“杏花消息雨声中”,却不知这浮世烟华,也尽道于雨声中。
凡人于这天地,微茫如蜉蝣之于大树耳。蜉蝣能撼树,凡人虽撼不了天地,——但正如我寄身天地一隅,山下众生百景,凡人以自己的方式,活出了自己的人生,活出了这蜉蝣人间,繁华笑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