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门画派的先驱刘珏
李嘉球
人们谈论苏州文化,总会自然而然地说起吴门画派,谈到沈周、唐寅、文徵明等名家,然而很少提及刘珏。
其实,刘珏是明代中前期正统至天顺年间颇有名气的诗人、书法家、画家,绘画的成就与贡献尤为突出,吴门画派领袖沈周早年曾得到他的亲自指授。在由元代文人画过渡到吴门画派的转型接点上,刘珏起到了重要的桥梁作用,被誉为“吴门画派的先驱”。
王鏊评他“操履清白,人不得以私干之”
刘钰(1410—1472),字廷美,号节斋、完庵,长洲渭泾塘北雪泾刘家宅(今属相城区渭塘镇)人。祖先是常熟人,祖父刘希仲,号南溪,到长洲王氏做上门女婿。其子刘启东(即刘钰父),号梅庄,弘毅有谋,善经述,“辟产广业,延师教子”(祝颢《刘珏墓志铭》,下同),家日裕而声益隆,于是“长乡赋,为邑望族”。母亲吴氏,“有贤德”。
刘钰自幼秀颖出群,志向不凡。明宣德年间(1426—1435),苏州知府况钟挑选名家子弟充当知府衙门办事员,刘珏在入选名单之列。这是求之不得的美事,但刘珏却写信给况钟,表示不愿意到衙门做官,希望能进县学读书。况钟“嘉其志”,特许补为县学生。刘珏“脱略故习,一意于学”,正统三年(1438)考中举人,升入太学。景泰三年(1452),以出色才能荐授刑部主事。天顺元年(1457),任山西按察司佥事。三年后,他毅然辞官回家,时年50岁。
刘珏洁身自好,为官清廉。在刑部时,他“以刑狱重任,盟心自矢”,将自己居室命名为“清白轩”,特地绘了一幅《清白轩图》,以表明心志。在刑部他“夤缘请谒,一切谢之”。莆田县丞“督运赴都侵渔不赀”事发,刘珏负责办理此案,县丞托熟人送上门200两黄金行贿,遭到刘珏的严厉斥责,并“置丞于法”。丁忧在家时,无锡有人因受贿被捕入狱,得知刘珏“与当道好密”,派人送上500两银子,请求帮忙解释。刘珏愤怒说道:“你家主人是想洗雪自己而来玷污我吗?你不立即离开,我就将你执送官府。”大学士王鏊评论他“操履清白,人不得以私干之”(《姑苏志》)。但是,他“周人之急,成人之美,则不少靳”。在山西时,他“奉敕提督屯田,所至振风纪,革奸弊,群卫敬惮,军民畏爱之”,清正威廉。他辞职离开时,当地“送者数千”。
刘珏“神情萧散,胸次翛然超出尘埃之表”。他特别注重名节,曾言道:“士之保身应当如玉之无玷,乃为完节。”因自号“节斋”。归田后,他“以保其身名,幸而无污,如玉返璞以全其真观”,更号“完庵”。他天性孝友,父亲生病,他昼夜服侍左右,“汤液之奉、浣涤之事”都亲力亲为。母亲患疽,他亲口“吮之,(直至)良愈”。后来母亲瘫痪在床,他就不出远门,服侍至终。姐姐年轻守寡,孩子幼小,刘珏便将姐与外甥接回家,买田置宅,养姐终身。
徐有贞赞他“刘郎诗高画亦高,当代不独称诗豪”
刘珏“好学之心,老而不倦”(《姑苏志》)。他唯好作诗,尤工唐律,长于七言。吴宽说他“诗专法唐人,语多与合”,王鏊说他“诗多清妙可喜……而惊句脍炙人口”,王穉登称他“诗宗李北海,诗格清丽,唐中叶响也”。所作诗歌对偶清丽,时人送予“刘八句”雅号。王锜云:“刘廷美佥宪珏,薄于仕宦,惟爱作诗,尤精书画,景泰、天顺间为吴中诗人之最。(《寓圃杂记》卷六)”著有《完庵诗集》四卷,当时的文豪吴宽、王鏊为之作序。徐有贞曾有“刘郎诗高画亦高,当代不独称诗豪”诗句称赞刘珏。
刘珏擅长书法,师法赵孟頫,行草学李邕,楷行草皆精。其草书雄放豪迈,挥洒自如,有狂草之风,张扬有力。其传世作品李白《长歌行》手卷(纸本),在拍卖会上曾以782万元成交。刘珏尤其擅长绘画,师从王叔明,潜心研究历代名家名画,有董源、巨然笔意,出入王蒙、吴镇,“皆能得古人笔意”(《姑苏志》)。他能融众人之长,而独自成家,风格苍润,精妙高雅。张丑评论“刘珏廷美以书画显天顺间”(《清河书画舫》)。王穉登《吴郡丹青志》将其画列为“逸品”。他于书画“颇自矜惜”,得其手迹者为宝玩。因此画作传世稀少,现能确定的传世作品有10幅画和两幅书法。绘画题材多园林、纪游、居室,人称其“写山水林谷,泉深石乱,木秀云生,绵密幽媚,风流蔼然,几于升巨然之堂、入仲圭之室矣”(姜绍书《无声诗史》)。主要有《仿梅道人夏云欲雨图》《水村烟树图》《山阴雪霁图》《清白轩图》《烟水微云图》《秋溪迭嶂图》《清溪放棹图》《溪山草阁图》《秋山图》等。
刘珏的代表作之一《清白轩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绘于正统十三年(1448),画的是他任地的居室。通观整个画面,山之险峻与阁之幽静对比鲜明,山峦外貌平淡而不纤巧,形拙而不呆滞。笔触凝重中不失洒脱,墨色淳厚中见出神采。其间“雨点皴”的积攒,活现出山石的坚硬;塘石、矾头上苔点的妙用,补充了林木的不足,又使画幅本身层次井然,密中透空,林木的布局也堪称杰构。左角借助一棵古树隐去了山脚,却衬托出轩榭与山岭的距离,右下角的几棵树则与之遥相呼应。布局错落,结构紧密,关合巧妙,笔力雄健,笔墨温厚,披麻长皴,湿笔点苔,极富变化,疏密有致而又浑然一体。乾隆皇帝曾有题诗称赞,《题刘珏清白轩图》诗云:“面水背山地,延清致爽居。爱僧非侫佛,酌酒且论书。树态生风后,峰容濯雨馀。维摩逢覆釜,得意两如如。”
与沈周家族三代亦师亦友
刘珏曾是官员,又是有名的书画家,社会交往相当广泛。居京师时,与徐有贞、刘原博诸公为师友,“每相过谈论,或至达旦”(《寓圃杂记》卷六)。归田后与杜琼、徐有贞、祝颢经常在一起聚会畅饮,结伴出游,吟诗作画,寄酬唱和。成化五年(1469),刘珏六十寿辰时,徐有贞、祝颢、钱昌、杜琼、陈完、桑琳等名士相聚“小洞庭”,赋诗唱和,沈周、沈翊曾随父亲、伯父与会。
刘珏与相城沈周家族关系特别亲密,长子刘正娶沈恒吉女儿、沈周妹子沈庄。他与沈周祖父沈澄、伯父沈贞吉、父亲沈恒吉以及沈周本人亦师亦友,刘珏绘《清白轩图》,沈澄题诗:“十里东风吹暮春,方抱来贺锦袍新。闲花尽笑忘形醉,谁道山僧是故人。”沈恒吉亦题诗。成化二年(1466)六月廿日,刘珏与沈恒吉等人游上方山,作《上方石湖图》。刘珏曾有给沈澄、恒吉父子的题诗,其中有“方外有山栖惠远,人间无处觅钟期。千金旧纸丹青在,一片闲情父子知”之句。
刘珏是沈周的长辈、忘年交,沈周少年学画,刘珏曾亲自指授,两人的诗集中记录着彼此的密切交往。沈周15岁时上南京,刘珏作《送石田游金陵》云:“丈夫安得守茅茨,西上金陵看绝奇。为报凤凰台上月,有人来和谪仙诗。”又有《题沈石田秦淮别意》云:“慷慨襟怀俊逸才,壮游初上凤凰台。王陵歌舞无心恋,一夜庭闱入梦来。木叶暗随秋露下,江帆寒逐暮朝开。清时莫道功名晚,桃李功名次第栽。”刘珏对沈周关爱有加,两人过从甚密,刘珏致仕归里后,“当时所与唱和者,武功徐公,参政祝公及隐士沈石田数人而已”(吴宽《完庵诗集序》)。沈周有《侍家父世父与刘完庵西庵文会》诗云:“野寺清尊对鹤群,我来行酒听论文。门前歇马依青柳,池上开轩见白云。自喜献之同禊事,还惭阿买张吾军。醉扶老父还家去,桑柘秋阴日未曛。”成化二年(1466)徐有贞60寿诞时,刘珏与沈周、杜琼合作《山水合卷》。成化五年十一月,刘珏与沈周同赴苏城访魏昌,祝颢、陈述、周鼎、李应桢相继而至,雅集于魏昌园墅,沈周绘《魏园雅集图》。成化六年,沈周作《溪南秋色图》,刘珏在画上题诗。次年二月初,刘珏与沈周、沈召(沈周之弟)同游临安,为沈召绘《临安山色图》。同年六月五日,刘珏到访沈周有竹居,为沈周作《山水小帧》。《明诗纪事》记录沈周题刘珏画很多,云:“完庵画流传甚少,余得一小幅,乃赠耻斋者。沈石田题云:‘溪山错认瀼东西,茆屋人家竹村齐。不独米翁能拜石,我于遗墨便头低。’画迹水墨流润,山头似梅花道人,园亭竹树类云林。石田题字摹黄双井,而秀润可挹,不似慢作枯劲者。”同书又录沈周《题刘完庵画》诗曰:“天涯才见一人还,僧寺来偷半日闲。勘破十年尘土梦,画中不写晋阳山。”
沈周对刘珏十分尊敬,成化八年初,刘珏卧病在床,沈周《有怀刘完庵》诗中有“仙人不死药,求之不可得”之句。刘珏逝世后,沈周悲痛不已,含泪写下《哭刘完庵》,诗云:“故人不见见新丘,满目斜阳水乱流。残纸独予书法在,旧囊哪有使金留。半生知己酬清泪,一夜伤心变白头。寂寞小山丛桂里,空怜鸡犬忆仙游。”彼此感情可见一斑。无论题材还是风格,沈周绘画明显受到刘珏的影响。
家宅“盛时有一门十三黄盖”
刘珏归故里后,闭户却扫,图史间列。他又精于鉴古,访求甚富,“残缣断墨,靡不藏弆”,曾藏有《韦苏州集》。
刘珏在北雪泾宅第旁葺园寄傲,修筑“寄园”,凿池艺花,累石为山,引流种树,颇多幽胜。仿庐鸿一草堂图,建有笼鹅馆、斜月廊、婵娟堂、螺龛、玉扃斋、啸台、扶桑亭、众香楼、旃檀室、啸铗堂等十景,自绘册10幅,各系以诗,沈周亦题长句。又在旧宅叠石为山,花木玲珑,号称“小洞庭”,有撚髭亭、藕花洲等,“日与宾客故旧相赏其中,酒酣赋诗,落笔如雨”,挥毫作画,切磋技艺,互赠自娱。徐有贞曾作《小洞庭记》纪胜。
刘珏父亲经商,家境殷实,自己当官有俸禄,因此家庭较富裕。他有三个儿子、七个孙子,人丁兴旺,是当地著名的大户人家,“其盛时有一门十三黄盖、七世貂裘”(《相城小志》,下同)。刘珏家宅院规模很大,居地“南通北雪泾港,北抵北天河,与常熟连界,有荷花荡,每当夏季时节,集名流泛舟荡桨于其间。前有马路通网船头村,后有玉带河,周围约二三里。东辕门,在上二图西;辕门,在下二图,至今称日字圩,曰东门、宙字圩,曰西门”,当地有“网船头、坟堂浜二村,为马夫、坟丁所居,致成村庄”。刘珏后来遭“忌者参其僭越,遂放火自焚,致小洞庭等各胜迹毁灭无遗,仅留一井”。当地百姓对刘珏很是敬重,甚至有点迷信,他家“小洞庭”的井栏石圈,村人敬奉如神,“稍为亵弄,必寒热大发,祈祷始免。”
刘珏德高望重,吴中士大夫“咸敬礼之”,尊称完庵先生,“岁行乡饮,则先书敦请,必欲得公与席。”成化八年(1472)病逝后,入祀郡学乡贤祠。刘珏之墓,葬在长洲金鹅乡紫字圩之原(渭塘北雪泾刘家圩)祖茔旁,好友祝颢撰写墓志铭。墓前有罗城、御祭碑以及景泰六年(1455)母亲吴氏诰命碑,规模极大。1921年,相城施兆麟曾请吴中保墓会立碣保护,1958年遭毁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