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最杰出的理财大师桑弘羊如何理财?富在术数,不在劳身
一、
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伤害百姓,靡费天下者,悉罢之。——汉武帝《轮台罪己诏》
汉武帝在《罪己诏》前,穷兵黩武、好大喜功,导致文景之治所留下的充盈国库空虚,中央财政出现了“用度不足”的危急情况。针对这一情况,为了补充中央收入,汉武帝开始推出一系列强硬的国营化经济政策,而具体操盘执行的,是一个叫桑弘羊(公元前152-前80年)的商人之子。
在后世,桑弘羊是一个评价极端两极化的人物,有人赞之为“兴利之臣”,是中国历史上最杰出的理财大师,也有人斥之为“乱国酷吏”,连提到他的名字都会口臭三日。
桑弘羊(上图)出生于洛阳城里的一个商人家庭,自幼善于心算,是一个算术天才。他13岁时靠“入粟补官”的办法,进皇宫充当侍卫,此后60多年间,一直身处内廷之中,从未须臾离开,几乎参与了汉武帝时期的所有经济决策。
对汉帝国的产业改革,桑弘羊从利益最为丰厚的地方切割下去,于是,三个最重要的制造业,铸钱、煮盐和冶铁相继被国营化。
除了控制住最为关键的盐铁产业之外,桑弘羊还创造性地对另外一个高盈利性产业——流通产业进行了国有化改造,其手段有二:一曰“均输”,就是统购统销;一曰“平准”,就是物价管制。
根据汉律,郡国都必须向朝廷贡纳当地的土特产,由于交通不便,这些贡品的运输成本很高,而且采购、保存十分繁杂,甚至存在各地商贾乘机哄抬物价的情况。桑弘羊就提出了均输的办法,规定所有贡品均按照当地市价,由政府统一采购,然后由官办的运输机构再运往其他不出产此类物品的地区高价出售。
在大力推广均输法的同时,桑弘羊配套采取了一项新的物价管理措施,是为平准法。就是由国家来控制全国的物资和买卖,以平衡物价,它与均输相辅相成,成为中央政府控制市场、从流通领域获取利益的重要工具。
平准要靠均输来提供货源,均输而得的商品要通过平准在市场出售。这一制度使得中央财政收入大增,连司马迁也不得不给出一个著名的评论“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老百姓没有增加交税,而财政则变得无比充沛。
均输与平准的推行,同时起到了另外一个作用,那就是把民间流通商人及官僚、贵族的经商途径几乎完全堵死。
公元前119年,卫青、霍去病与匈奴主力再次决战,与此同时,山东发生重大水灾,七十余万饥民无以为生,到处流亡。在军费大增和紧急救灾的双重压力下,桑弘羊向汉武帝建议,向全国有产者征收资产税,是为“算缗”。“算缗令”相当于向非农业的工商从业者抽取百分之十的财产税,收取“算缗”需要工商从业者呈报自己的所有财产,有产者大多不愿主动申报。
公元前117年,汉武帝颁布“告缗令”,就是鼓励举报不申报自己真实财产的中产阶级者,按规定,有敢于告发的人,政府赏给他没收财产的一半。
“告缗令”等同于挑动群众告发群众的行为,几乎所有的中产以上的家庭全数被举报,时任大农令的颜异也对这一政策持不同意见,最后以“腹诽”的罪名被处死——这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因为表情不驯而被处死的案例。
举报运动持续了三年,全国中产阶级全数破产,而国库大饱。这场运动导致的后果司马迁在《史记·平准书》中记载道:“民偷甘食好衣,不事畜藏之业。”民众喜欢偷窃,有好看的衣服马上就穿,好吃的马上吃掉,不再愿意储蓄投资。要不然,家里留任何资产都会被没收。
为了增加财政收入,桑弘羊还奏请武帝,实行“酒榷”,即酒类专卖政策,对酿酒业实行国营垄断。从此之后,酒榷与盐铁业并列称为“三业”,成为国家实行垄断经营的主要产业,历代延续,从未中断。
二、
在朝廷内外,桑弘羊的政策还是遇到了众多的反对者,其中尤为激烈的,包括当时最著名的两个知识分子——大儒董仲舒和《史记》作者司马迁。
汉武帝对财富嗜血般的追求是在强大的国家机器的支配下的,到他晚年,各项政策出现了重大的后遗症,民生贫乏,怨声载道,“天下困弊,盗贼群起”,几乎要重蹈秦始皇的覆辙。
公元前89年,68岁的汉武帝不得不颁布《轮台罪己诏》,内称“本皇帝自即位以来,所做出的行为很是狂悖,使得天下百姓愁苦,我现在追悔不及,从今往后,凡是有伤害百姓,让天下人劳苦的政策,全部都要停止”。他还提出,“当务之急是停止苛刻粗暴的政策,减少赋税徭役,回复重视农耕和畜牧的政策,减少军备开支”。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份记录在案的皇帝检讨书。
在颁布《轮台罪己诏》的两年后,公元前87年,汉武帝刘彻郁郁而终。临终前,他将桑弘羊提拔为御史大夫,与霍光等并列为四大托孤大臣之一。然而,随着武帝的去世,桑弘羊的政治生命很快就走到了终点。
三、
公元前81年2月,汉帝国的朝堂之上举办了一次关于盐铁专营政策的公开辩论会。一方是桑弘羊和他的属吏,另一方是一群儒生,一个叫桓宽的人如实地记录了这次辩论的内容,写成一部流传至今的奇书——《盐铁论》。
盐铁会议其实是大将军霍光为了清洗桑弘羊,利用朝廷到民间对国营化政策的反对情绪,专设的局。
在这场大辩论中,桑弘羊明显处于被攻击的守势,桓宽真实地记录了他当时的种种表情,如“大夫默然”“作色不应”“缪然不言”“悒悒而不言”“勃然作色,默而不应”“俯仰未应对”“怃然不内惭,四据而不言”等,显然是一副被告的模样。他前后发言130多次,均是为专营政策做顽强的辩护,这也成为后世研究桑弘羊经济思想最生动和宝贵的原始资料。
在桑弘羊看来,群儒只能提出国营化的弊端,却提不出有创见的建设性意见。他认为如果不执行国营化政策,战争的开支从哪里出?国家的财政从哪里得?地方割据的景象如何化解?而这三项正是治国者必须面对和解决的最重要课题。为了表示自己与满口“仁义道德”的儒生们的观念对立,桑弘羊在100多次的回应中,从来没有使用过“仁义”二字。
桑弘羊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把工商业看成是“富国之本”的人,提出“富国何必用本农,足民何必井田也”,又说,“富在术数,不在劳身;利在势居,不在力耕也”。与西方相比,欧洲直到15世纪之后才出现类似的重商主义思潮。
经典儒家以谈论利益为耻,所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董仲舒更是提出了“夫仁人者,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不求功利的思想原无所谓好坏,但是到了治国的层面上,却显得非常可笑。其实,历代统治者早已隐约发现了其中的软肋,故有治国需“霸王道相杂”的体会,后世中国出现“表儒内法”的状态,与儒家在经济思想上的贫乏与虚弱是分不开的。
盐铁论会后,霍光虽然鼓动儒生抨击国营政策,但他也只是象征性地取消了酒类专营,并没有全部废止桑弘羊的政策。尽管如此,霍光还是没有放过桑弘羊。
在盐铁会议之后的第二年,公元前80年,霍光以参与谋反的罪名抓捕了75岁的桑弘羊,并处以灭族的酷刑,一代理财大师以最血腥的方式谢幕。
一个特别值得关注的现象是,后世所有认同桑弘羊的人几乎都是财经事务的实际执行者,比如曹操、王安石等;而反对桑弘羊的则往往是在野的知识分子,如扬雄、白居易、苏轼等。
桑弘羊虽然以悲剧结束了生命,但他的名字却成了一个后世争论不断的幽灵,形成一个“乱世思弘羊”的规律,大凡世道不平,需要用钱的地方总是比较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