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情与爱的更深处走去

图片源自阿根廷插画师阿尔玛格朗


我们在人权宣言里面忘了两种人权:自我矛盾和一走了之的权利。

——题记

深夜2点了,他在等一个人去睡觉。一个在婚姻里名存实亡的人。维系情感的仅有一根纽带即是他们的孩子。他已经催促那个老妇人离婚了,三番五次地。他已经多年拒绝与那个老人多说话,因为那改变不了什么。

“一切都不是我曾经想象的样子。”老妇人常常自言自语道。“该离婚了,既然他妈的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这是老人常常谩骂的一句话,通常是在酒后,半醉不醒的状态里。他已经习惯了。“孩子啊,人到最后他妈的什么都会习惯的!”老妇人在一次与老人激烈地争吵后,打电话告诉了正在情感漩涡里游走挣扎的他。他并没有劝慰这个老妇人,只是沉默,迫切地等待老妇人把这该死的电话赶快挂掉。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电话与如此节奏的对话。

习惯了忍耐,习惯了挣扎,习惯了徘徊,也习惯了自己,满脸虚无飘渺的那僵硬的笑容。

首先,我带着这尴尬的笑容,从老妇人与老人营造的冰洞里爬了出来,在刺眼的阳光下迫不及待地远走他乡。义无返顾的有点不可思议了。

老人搬了个红色的小凳子,坐在旅馆的窄门前,旁边是矿泉水瓶,里面装着多半瓶的白酒,眼睛怔怔地看着门外的大雨,嘬一口酒,放下。然后继续看着。直到“你喝的有完没完了!”一句老妇人充满怒气地质问后,老人悻悻地盖上瓶盖,钻回自己的房间。

那一夜的雨很大,但我却无比的欣喜。明天,老人就要先走了,后天,老妇人也要走了。大后天,在往后的岁月里,离开冰洞的我走进了一个充满意外而更令我厌烦的一个不足40平米的寝室。这里有一个A,有一个B。前者立志不谈恋爱,后者经常在电话里给他的小老弟们传授恋爱的经验:“老弟,你听我说,女人就要哄,强硬的,带点委屈的又若即若离的那种。”

四年后,前者用坚定的意志保持了贞操,后者在2年前的某个晚上,楼上大四学长毕业狂欢,高唱《单身情歌》的时候,他坨在床上,哭的稀里哗啦,向刚回来的不明所以的我要纸。我递给了他。“不是稿纸,是他妈的面巾纸。”于是,我赶快躲了出去。不久,他与一个学妹成双成队了,一起吃饭、背题。向所有人宣誓,虽然我有癫痫病,虽然我腿部有肿瘤,虽然我被分手,但我在爱情,就是战无不胜。

于此,我们寝室4人打赌猜他的分手时间,我堵的6个月,A说9个月,另一个安徽人C说4个月,另一个吉林人D说12个月。最终的结果,好像是我赢了。

后期,因为我与B的矛盾僵化,每晚回到寝室后立刻变得鸦雀无声。只要我一开口说话,B就谩骂道:“操,傻逼。”于是,我在A和D的口中经常被叫作“操傻逼”。我选择了冷战与忍耐。这是我多年选择的习惯。

B早上7点,他起床。刮胡子,每天刮两到三遍。剃刀声刺耳。我的梦顷刻被折断。每天早晨都是如此,夜晚我要忍受呼噜三重唱。我强硬地入睡,被生硬的惊醒。以至于后来,我在一个陌生的女人家入睡的无比安然。那不代表我忘了激情,而是我他妈太累了。我每天早晨,都在等待这该死的剃刀声停止。但它漫长得就像我在溺水一样。剃刀声一响,我固定在溺水,而且越溺越深。

他喝水。吃饼干。开窗户。拖地布头打到凳子腿上,声音同样刺耳。经受了一晚上的呼噜声,我已经他妈的筋疲力尽了。我盼着这B离开,就像盼着老妇人离婚一样。幸与不幸的是,B用他最后一点不癫痫的脑子里仅有自知之明地申请离开。不幸的是,老妇人仍然没有离婚,竟然在等待我结婚。这是一出荒唐的笑话。我离开了一个冰窟,走进了另一个冰窖。如同老妇人离开了一个在每年春节前后天天被催债人挤满屋子的房间,走近了另一个形同陌路的房间一样。处处都透露着一股不自量力的玩笑与强颜欢笑的骄傲。

这仅仅是漫长岁月里一段诡异的泥坑而已。我深知这泥坑在未来会越变越深,直到把我永远的深埋进去,至死方休。

B在大学末期将一辆丰田车开进学校低调的耀武扬威着。我末期在准备着我第一次失败了的考研究生的复习生活,像个落魄的苦行僧一样。每当我晚间去上夜自习的时候,C会朦胧地说一句:“当初我也决定考研就好了。”然后扭头继续他未完成的美梦。D与A后期一直在寝室里打游戏。

B估计继承了他父亲煤老板的公司。A回到上海当了语文老师。C回到安徽郊区当了语文老师。D回到吉林做了高速站路口收费员。我继续着第二次降低了学校标准后的研究生考试的艰难行程。老妇人与老人依然活死在冰窟里。

我依然习惯着什么与准备习惯着什么。像一个孤鬼一样,跟阎王做着讨价还价的活儿。

粗略算来,老妇人与老人已经十年处在没话可说的状态了。老妇人依然在忍耐,老人依然在谩骂。十年,足以变的陌生。像是昨天与今天一样。这是他们的习惯,亦是我的习惯,是嘲弄,是讥讽,是嗤笑,是无力,是咒骂,是沉默,更是疲惫。是“操傻逼”,是不自量力,总之是一种死人的气氛。这低矮的乌云压抑着我,迫使我找不到与自己、与周遭、与社会以及整个世界和解的方法。我他妈找不到。

这十年,我生活得就像一个骗局一样。可能我的前世是一个赌徒,输得太惨,黑幕太多。我太懦弱,擅长妥协,不是一个勇士。后来到了阴间,我以为会变样,但这里依然是个赌局,只不过筹码变成了人生而已。

通常,老妇人21点回到冰窟。老人24点左右回到冰窟。我等待着这最后的开门声。24点,旧夜与新夜交织的一刻,门照常会响。我伴着心里的一丝悸动,老人回来了。醉了。咒骂。继续喝,更醉。咒骂声更多。像软泥一样粘到沙发上。不时地吧嗒着嘴。

多年来,我都没有习惯这样的开门声。像是通往死亡之前的钟鸣与超度亡灵的第一声木鱼声。它荒谬的不仅仅是我的这般无意义的联想,更荒谬的是现实里我所经验的并非是唯一。它的普遍源自于每一个相似的家庭对婚姻漠然如形同陌路般那安然的干涸一样,经久不息的气味使我眩晕。老妇人变成了老人口中的“泼妇”,老人成为了老妇人口中的“混蛋”。

兵临城下,弃城而逃。哀嚎遍野,他妈的一地废墟。当我真正习惯了失眠的时候,其实我在真诚的道歉。我发现,甚至可以说是,一直以来,我都难以说服自己的习惯。

前期,泥牛入海,后期,我被迫修炼成了泥菩萨。当你要我悲天悯人的时候,我可是要度过这横亘在我前方的大江大河啊。实在不哈意思,仙乡路远,你指望我帮你,对不起,我连我自己都拯救不了。

神仙不死,人类痴心的误解。你看到的神仙,可能已经是死过九九八十一次的了。

这很明显的事实,我们都不愿意相信,我们只相信我们看到的真理。只要表现出我们无比渴望向往的真理,我们的爱就可以隐藏的很深。爱能解决一切荒芜,它也能使一切荒芜。这是悖论。像雄孔雀开屏,像交配完的蜘蛛,雌性蜘蛛嘴里半截子雄性蜘蛛的尸体一样。它曾有多么美丽,就会有多么晦暗。

于此,A说:“我拒绝爱情。简单说,我拒绝女人。她们亮得时候如焰火,暗的时候像熄灭了火焰的蜡烛飘在空中的烟气。前一秒如此清晰,后一秒又如此模糊。”

B说:“夜总使得我寂寞。我抚摸着女人,肉体的欲望终于被满足了。我欣喜的是这唾手可得的交欢,我恐惧的是这之后她说出的所爱非我的话语。那语气至今仍然在我耳边回响,我的耳鸣越来越严重了。”

C说:“我每次回家都要被我妈妈逼迫相亲。这次,她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简单来说,有钱。急着生小孩儿,用包养我作为报酬。而我却拒绝地很暧昧。她确实颇有几分姿色,我也感觉不亏。但最后竟然被我母亲给拒绝了。她说那点钱不足以打动她。应该还有出价更高的。这一瞬间,我感觉婚姻就是个玩笑,而我就是其中最搞笑的那个素材一样。”

D说:“我渴望爱情。简单说就是渴望女人,渴望她们的肉体与一番淋漓尽致的性爱而已。至于结婚,我认为很遥远。但我妈昨天电话里告诉我,如果可能,明年我就能结婚。当时我又惊讶又喜悦。惊的是婚姻这个词像是在遥远的外太空以光速窜到了我的面前一样,喜的是我可能会有一个固定的肉体了。不过,这事并非儿戏,但它是一场大人间的游戏而已,只要在规则允许之内,我们彼此都能获得相应的利益。”

ACD都转向了我,等待我的回答,我不置可否。

顿了一会我胡乱地说道:“我们都会成为语文老师。交给那些朦胧的孩子们什么是爱什么是情。”

“爱,我们可以这样解释。从宙斯耳朵里生出了雅典娜,雅典娜把她父亲的智慧带走了,留下了一个好色的男人。与人间美丽的女子却生出来维纳斯,爱神源自于这个权势的男人那冲动的情色而已。所以,这是情,不是爱。

情,我们可以这样解释。我偷偷地在丘比特的背篓里,放了一只沉重的铁箭,因为太重了,他掉了下来。我用手接住,把她的金箭全部抢光了。”

“什么是情。忒休斯走进了迷宫,手里拿着初见情人的线团与宝剑,斩杀了牛身人面的怪物。情人与荣誉的兴奋,使他忘记了他与父亲的约定,父亲跳海自杀,这海就被称为了爱琴海。”

“什么是情。帕里斯把金苹果给了维纳斯,他不想成为君王和英雄,他作为最美的男子,只想要异国最美的女子海伦。于是,一场10年的战争就此开始,话称特洛伊战争。海伦与帕里斯死后的灵魂,被诗人但丁固执地锁在了地狱里游荡。你见不到我,我也拥抱不了你。”

“什么是情。阿加门农抢去了去一个美貌的女俘,主将阿基琉斯愤怒了,希腊联军就败了。”

“什么是情什么是爱。特洛伊城败了。王子埃涅阿斯7年的漂流,迦太基女王狄多爱上了他,他执意离去,她失落地自杀。死后的灵魂又被诗人但丁,钉在了地狱里。迦太基女王那是爱。”

“什么是情什么是爱。伊阿宋是个大英雄,他的妻子美狄亚帮助了他,用了残忍的手段。将自己的弟弟碎尸万段扔给了自己的父亲。后来伊阿宋变心了,美狄亚苦求无果。烧死了他的情人和她的父亲,杀死了自己的儿子,乘毒龙飞走。美狄亚这是爱。”

“什么是情什么是爱。奥德修斯飘到了一个岛上,这里住着女神卡里普索,他竟然待了7年。他的妻子佩涅罗佩面对100多个求婚者,竟然坚守了10年,等待着奥德修斯与她重逢。前者是情,后者是爱。”

哈姆莱特说:“一个荒芜不治的花园,长满了恶毒的芳草。”什么能拯救这荒芜,就是爱。爱是什么,已经很清晰了。

爱是慈悲,爱是奉献。爱会变得残忍,爱也会变成成全。但情是自私的。如果说世界与个体在慈悲与自私之间能有选择。前者与后者可能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正因为如此,所以孤独方才趁虚而入,坚守与等待才成为所谓爱情的圣经与为人传颂的美德。而失落和落寞就是那美德背后的阴影深处。

在等待的氛围周遭,我们宣扬了一种极度夸大的美德——友谊地久天长。这是荒谬的。权力一定会是友谊的坟墓,利益也是,这都是肯定的。历史不会比未来慷慨,未来也不会比历史慈悲几分。

在长久的长吁短叹中,我们领悟到了一种置身在慈悲与自私之间,一种在情感上若有若无的存在。这是坚固的艰难。自私的基因在坚固的围墙里蔓延滋长。生蛆溃烂,是腐尸却没有血痕,生生地被埋葬掉。

理解与懂得是被埋葬后偶得的。没有人可以真正走入另一个人的世界。这不可能。这可能是自卑的凝视,在凝视的深处,我看到了执着。

执着的人到底是死还是不死?

有死的理由,当然也有不死的。有死的意义,当然也有不死的。总之,这“荒芜不治的花园”已经存在了很久了。同样,爱也游荡了很久了。

伪装的繁华。肆意的谎言。虚伪的徒劳。频繁的错意。尴尬的敏感。孤僻的死去。

正如一个更老的老人,我问他:“是勇气吗?”

“不,是认命。”

“不改变吗?”

“当然改了。”

“那又有什么担忧的呢?”

“因为你判断的永远不知道是对还是错的。”

但是,我对此表现出了极大的不满与反抗精神: “命运,我他妈凭什么要冲着你微笑呢?”

“你这是勇气?”老人问我。

“不,我这是懦弱。”

所以,我重新踏上了一列火车。我重新离开了冰窟,这重新也像往常一样。在颠簸中,呼吸变得浑浊,感觉像是溺水。邻座在刮胡子。我被惊醒,感觉肚子在胀痛。脑中炸响,刺透了整个灰暗的房间。

窗外天上的云被烧得红得可怖,楼下人们的交谈声此起披伏,间或有几声猫叫与狗叫。几只孤鸟在空中盘旋,忽然一阵雷声,窗外一阵混乱。雨接踵而至,势头颇大。肚子饥叫了几声。

环顾四周,我落在了那不足15平米的出租屋里,房间静得可以听见尘埃在飞。我艰难地站起身,腰酸痛的要命。我靠在灰色的墙上,嘴角挂着我一贯诡异的微笑。这笑声越来越大,和着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我竟然笑出了眼泪。

这时一声电话铃惊散了周遭的一切毒气。我看着这黑暗中突然亮起的手机与这铃声,等到铃声停止,手机屏幕熄灭。我知道这是老妇人的电话。事情可能又是一次争吵。我勒令它赶快熄灭。我重回了雾霭中,靠着墙,痴呆得盯着那雨,想看清楚它是究竟有几条,有几段,有几滴。

我花了好长时间才确证了我并没有在火车上,事实上,我根本没有走。这是十足的讽刺。这仅仅是我的一个中规中矩的梦而已。

这是深夜4点,我感到浑身麻木。我已经从“他”变成了“我”。任何选择的最后都会分不清他到底是谁,我到底是谁以及他是否是我,我是否是他。

一切都僵硬了。无法宣告最终谁会走到哪里?自筑围墙与城堡,自己走进去,然后又想一走了之。我们都在徘徊,仅此而已。

城如加缪所说:“我们正陷身在矛盾里。一整个世代的人都无法呼吸,活在一直淹到脖子上的矛盾中,一滴发泄的眼泪都没有。这个不只是没有解决办法,它甚至不算是个问题。”

“你们这一代人啊!”一个更老的妇人对我说道,语气哀怨而强势。

“哪一代人,你告诉我,不一样呢?”我回道,语气笃定而坚毅。



题记源自19C法国诗人波德莱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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