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散原创 • 初语阅读】韦斯琴作品丨花田往事(外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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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一学员在群里发了几张紫云英花田的图片。他在鹅岭下,租了五十亩农田种水稻。四月中旬,正是紫云英的花期,一望无边的紫云英蓬勃绽放,风中轻曳的玫紫与浓绿,像是给大地母亲喷绘了一条巨幅披肩。
夕阳西下时,沿着窄窄的田埂,缓步赏花,青青的草香,淡淡的花香,悠悠地将我的思绪带回童年。
那年我九岁,除了上学,还负责放鹅、打猪草。清早睡眼朦胧中,赶着家里的十几只小鹅去河边吃草。小鹅的绒毛是浅黄色的,他们在绿地上一边吃草一边追逐,非常可爱。我拿着长竹竿,不时地将它们赶到嫩草丰肥的地段,命令它们赶快吃草,有时还会轻轻拍打不专心吃草的小鹅。
鹅的长脖子下有一个食囊,它们吃进去的草不是直接送到胃里,而是先储存在食囊里。所以当鹅的食囊鼓胀起来,我便可以赶着它们回家了。之后,我再赶到学校上课。下午放学回到家,书包一扔,便提着竹篮去打猪草。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村里有许多女孩是不上学的,所以肥嫩的猪草早就被她们割回家了。我常常沿着田埂走很远,割的草还没能将竹篮的底部铺满,而暮色已渐浓,于是情急之下,就会到紫云英的花田里,一阵猛割,将一堆紫云英抱进竹篮里,用脚踩实,再将之前割的青草浅浅地覆在竹篮上,伪装成一篮嫩猪草,踉踉跄跄地提回家。
那会儿,乡村还是集体经济,紫云英是生产队用来做绿肥的,不可以私自收割。奶奶知道我偷割了生产队的紫云英,只是假装没看见,可能她觉得我年纪小,大人们也不好与我计较。
如此,每天放学回家,我都提了竹篮,匆匆去紫云英的花田里,悄悄割一堆……终于有一天,生产队长正巧路过花田,他将我浅铺在竹篮上方的青草拂开,看见一篮紫云英,便对我大声呵斥,将竹篮里的草全部倒入花田,然后用他的大脚将我的竹篮踩扁,又将我割草的刀扔进花田里。
我哭着跑回家。奶奶那年已经七十多岁,她牵着我去找队长,训斥他吓着小孩子了。队长是我的堂伯,是奶奶的晚辈。他解释说:越是家里的亲戚,越要严管。不仅要扔竹篮,还要罚工分。奶奶生气地要去摔他家里吃饭的碗。
后来此事是如何处置的,我早就淡忘了。但我清晰地记得,那年雨季,我在紫云英花田里采花时,意外发现花田中浅而细的水沟里,居然潜伏着十几条半斤左右的大鲫鱼,暗青色的脊背,肥硕的鱼身,尾鳞闪着金黄色的光。因为沟里水浅,鲫鱼无法快速游动,我用双手并着双脚摁住了,将鱼一条一条放进竹篮里。
沿着那条细长的水沟,抓了一条又一条,一条更比一条肥。我在花田里激动地大哭,然后大声地朝村庄喊:奶奶,奶奶,你快来呀!
说实在的,这是我有生以来,做的最有成就感的事情。如今隔着近半个世纪,回想起来,我的双手,甚至我的嗓门,还有想要大声呼喊的快感。
那个年代还没有化肥,种紫云英的目的是做绿色肥料。等它们花期结束收了籽,便用牛拉着犁,将紫云英翻入泥中,等绿叶腐烂之后再开始插秧。
我们光着脚,在牛犁过的水田里钓青蛙、抓黄鳝。偶尔看到未没入泥中的紫云英,稀疏地开着娇艳的小紫花,便会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采下花来插在辫梢,或者绕在手指上当花戒。
母亲说:你小时候长得特别漂亮,算是村花了。我大笑。
是的,曾经在乡村度过的童年,真是美好!
湔这个字常被我们挂在嘴边,却很少有人去想这个字怎么写。
小时候,在乡间长大,乡下女人一天到晚,一年到头,都在用双手沾着水完成一个湔字。湔与洗不同,洗是将衣物完全浸泡在水中,彻彻底底地清洗,而湔是将有污渍的局部清洗一下,既方便又省时,而且不伤衣物。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物资还非常匮乏,大人、孩子都没有多余的换洗衣服,整个冬季,就一件薄外套,罩着一件旧棉袄。雨雪天气走在泥泞的田埂上,时常会摔得泥巴糊天。每次哭哭啼啼跑回家,奶奶总会把我的外套扒下来,用木盆盛了水,或者干脆去水塘边,将衣袖、前胸、衣摆湔干净,再将衣服围在炭炉四周烘干。
偶尔大意了,衣边便会被烤成焦黄。好在我母亲是位缝补高手,针脚细密,总能完好地保住衣服的颜面。尤其在阴雨连绵的日子,家家户户的小炭炉边,都围着湔过的衣物。父亲常说,那湔过又烘干的衣服有股猫尿味儿。现在想来,应该是一氧化碳与潮湿的霉味儿混合而成的奇怪味道。
那会儿,我们住在稻草盖的土房子里,即使不烘衣物,雨雪季节里,由土墙、草屋顶散发出的酸腐味,也有些呛人。
但是雨雪天气,大人们不用出工,我们围在炭炉前炒蚕豆、炒黄豆、烤年糕,热气从铁锅里冒出来,带着豆香、米香,牵引着食欲,令人无比欢欣。在那样湿冷的茅屋里,我们曾拥有温暖而自在的童年。
一转眼,半个世纪过去了,我们的食物已经极度丰富,人们的衣着早已越过保暖和实用,转向时尚与奢侈,但湔字依然在日常生活中频繁使用。
偶尔在酒桌上不慎泼洒的菜汁、果汁,冬季里只穿了一两次的羽绒服、毛衣……尤其是爱吃油炸食品、爱吃小火锅的孩子们,一不小心就将黄油、辣油溅到新买的衣服上。而将有污渍的局部湔一下,再熨烫平整,如今已是我的拿手绝活。
湔一下,就如同孩子们写错了字,用橡皮擦去,之前的错误转瞬消散,了无踪迹,颇有妙手回春的成就感。
在我国古代,"湔"曾是一种驱邪祈福的民间活动。每年春暖花开时,人们纷纷将冬日里沾了油渍的衣服,抱到河边去湔,以祈洁净完满。
其实,如果我们越过衣物,将空间拓展一下,每日清扫庭院、修枝剪叶也是湔。而处理事务、布局谋篇,也可并入湔的范畴。尤其我们回望过往,总会不自觉地将一些人一些事淡忘了,而清理记忆的渣土,更贴近于湔。
湔着,湔着,就纯粹了。湔着,湔着,就平淡了。湔着,湔着,就归零了。而归零,是圆满,是终结,也是开始。
弦弦读初二了,昨日临睡前,见她正背诵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这是八年级下册语文课本里选编的。我便信口道:《桃花源记》是中国文人的精神后院,那儿宁静祥和,无尘世纷争,人们生活在温暖与自足里,这是最典型的理想照进现实。
弦儿静静地听我讲完,她一边整理书包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这只是你们大人的理解吧,我们零零后的观点和你们是不一样的。今天放学前,同学们还在教室里议论。他们说,桃花源里没有4G,上不了网,整日鸡犬相闻,无聊死了。所以他们并不向往桃花源,只愿意像渔人那样郊游几日,偶尔住在民宿里发发呆,感受一下田园风光。谁愿意在那儿住一辈子啊。
见我一脸诧异,弦儿拍拍我,接着说:“不过,去桃花源里的那个渔夫太没有诚信了。他在那儿被人好吃好喝地招待着,人家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不要同外人讲。可他一出来就去告官,人品低劣啊。”她有些愤愤地说。
我们老师说:“陶渊明这样写,可能是为了用当时世俗的黑暗虚伪,来反衬桃花源里人们内心的纯良质朴。”
弦儿的一番话,听得我一脸懵。零零后的孩子,可真能逆向思维啊!
她似乎越说越兴奋,继续发问:陶渊明借渔人的视线描述桃花源里,男女衣着悉如外人。可是自秦到晋,这中间还隔着东汉、西汉、三国,历时大约六百年。而汉代,服饰演变最为丰富。如果真的能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那他们一定时常派人出去大量采购。可是六百年的时间,他们如何能不被人发现呢?
还有语言的交流,相隔六百年,怎么还能无阻碍地与外人对话?
弦儿这一连串的疑问,令我无语,更令我陷入自我审视里。
“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这样的结尾其实也有些诡异,似乎在隐语:谁想去寻找桃花源,就可能性命不保也。
经典美文《桃花源记》,怎么被这群孩子解析成这样了?
不过愕然之后,我发现如今的孩子已不再人云亦云。他们对事物的理解更加缜密,更为客观,也更宽泛。
那么,零零后心中的桃花源是怎样的呢?
以我的揣测,那应该是神秘而科幻的,人类通过纳米天梯进入桃花源。那里的桃花也是纳米生成的,人类坐在桃花树下喝咖啡,吃牛排。桃花源四围是巨大的水晶状透明的纳米网。
这个水晶体,能防太阳风和宇宙辐射,而且无惧昼夜温差剧变,是一个自由而高速运行的微小星球。进入桃花源的人,可以随意造访银河系的其他星球,也可以闲坐在桃园里飞出银河系,去探寻整个宇宙。
当一束光,拂过我的额,滑过我的鼻尖,那是从桃花源里穿越而来的未来人类的问候。
科技时代与农耕文明,正渐行渐远。
作者简介:韦斯琴,1995年6月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美术系书法专业,中国书协理事,中国书协女书家委员会委员,安徽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安徽省文史馆馆员,芜湖市文联副主席,国家一级美术师,芜湖书画院专职书画家。书法作品曾获:第二届兰亭奖一等奖、第六届全国书法展全国奖、首届全国扇面书法展二等奖、第八届全国中青年书法展三等奖、首届全国青年展获奖并获探索奖提名等,入展三名工程全国书法展、入展《民族脊梁》《中国力量》等大型主题书法展等,2000年12月出版散文集《六月无痕》,荣获第五届安徽文学奖;2003年2月出版散文集《让我慢慢地靠近你》,荣获安徽省政府文学奖;2004年元月出版书画集《云为诗留》,2006年1月出版散文集《蓝》,2010年2月出版书画集《且听风吟》,2012年4月出版散文集《弦情岁月》。2017年12月出版散文集《心有琴弦》,荣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