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看她从容赴死:从尤二姐之死说苦不堪言之人生

且看她从容赴死:从尤二姐之死说苦不堪言之人生

原创2021-06-10 10:47·红楼梦研究

作者

老刀

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鲁迅《狂人日记》

1918年5月15日发表于《新青年》月刊

《红楼梦》中,写了很多人的死。我于尤二姐的死是不忍卒读的,甚至于每翻到第六十九回,都会掩卷跳过。实则众人之死,到底惊动了众人,唯有尤二姐的死是静静的,悄悄的,并不给这世界添一点麻烦。她的死是太过冷静,太过从容,读之令人愤懑之气郁结于胸,久而不得消散。

尤二姐大约是《红楼梦》里活得最苦的女人。她的人生是从一点希望中走到了一片绝望的,她是被冷漠的生活活生生吃掉了的。她并不死于王熙凤之手,而是死于那漫天的大雪。然而,那大雪中的每一片雪花似乎都并不无辜!

《红楼梦》六十八回中,写的是王熙凤好算计,使“请君入瓮”之计,将尤二姐赚入大观园,使之成为砧板上的“鱼肉”,最终逼死尤二姐的过程。这个过程当真精彩,王熙凤的手段十分了得,被称为是与曹操相匹敌一样的不世枭雄。戚序本回前评说:

“余读《左氏》见郑庄,读《后汉》见魏武,谓古之大奸巨滑,为此为最。”

又说读了《石头记》,凤姐是真坏,丧尽天良:

“天生此等人,斫丧元气不少。”

然而,多少版本也没有读透回目上的一个字。这一回叫“苦尤娘赚入大观园”。这个字就是一个“苦”字。

其实,尤二姐真是个苦命之人。自小死了父亲,只得与母亲尤老娘、尤三姐相依为命,也不知其父姓氏,亦可知卑微到怎样地步。后来母亲又带着她们二人一起改嫁,于是就与贾珍之妻尤氏成了姊妹,所以就又姓了“尤”。然后,改嫁之后,不知什么原因,这个姓“尤”的父亲也死了。这三个女人也只好依靠尤氏,不时地寄居于宁府过活。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偏又遇到个便宜姐夫贾珍,是个好色“扒灰的”,弄死秦可卿之后,又惦记上“二尤”。偏偏这尤二姐又是个尤物,貌美如花。于是好色的贾珍遇上“色很好”的柔软的尤二姐,就只好这样了。

尤老娘带两个女儿依靠着尤氏,一个实在是因为穷,并无一个营生。《红楼梦》第六十四回说,尤老娘应允贾琏婚约的一个很重要的理由是“况且素日全亏贾珍周济”,这个是说平日里没少得好处,已是到了离不开的地步了,“全亏”二字就很能说明问题。又说“妆奁不用自己买置”。这个是说嫁女儿是嫁不起的。又说“如何接了你老人家养老,往后三姨也是那边应了替聘”。这个是说解除了尤老娘的所有后顾之忧了。过不起日子,嫁不起女儿,养不得老,也的确是穷透了,当然也是穷怕了。

另一个是孤。尤老娘连嫁二夫,二夫皆死,这已是莫可名状了,谁又料尤二姐指腹为婚的张华又是个以嫖赌为业、在赌钱场安身的人,家业败落到无力取亲的地步。这就又断了尤二姐的一条出路。在那样的时代,无父,无子,无婿,是只剩下卖女儿为奴仆一条路,这条路袭人走了,晴雯也走了,还有一条路即是逼良为娼了,这条路妓女香玉走了,唱戏的龄官也走了。幸好有个贾珍可以投靠,虽不甚体面,到底活着要紧。所以,尤二姐在嫁与贾琏之前是穷苦无靠的,也是孤苦无依的。

尽管如此,尤二姐的苦日子并没有随着嫁给贾琏而结束,而是加快了更苦命的折磨。尤三姐因情自刎,使尤二姐少了护持,尤老娘又很快离世,使二姐亲人尽丧了。这样的接二连三的打击,未知二姐如何挨过?这真的是凄苦无助的。当世界上只剩下恐惧的时候,又有谁有勇气继续活下去?何况是如二姐那样一个“花为肚肠雪作肌肤”的人?又是幸好,贾琏对之爱如珍宝,使之有了活着的勇气。所以,一个幸好,因为有个贾珍,二姐、三姐和尤老娘才有了一条活路;另一个幸好,因为有个贾琏,才使二姐在这条路上能够继续活着,然而时间也不会太长。

尤二姐终究是死了。然而,她在死之前是悲苦无言的。固然王熙凤是好手段,用突然袭击的办法令尤二姐“无所措其手足”,用肃杀不言之教令二姐“语无伦次”,用温言细语令二姐轻信其人,用大义凛然令二姐乱了方寸,一翻威逼利诱之下,二姐被赚入大观园。然而,这并不是二姐最终寻死的原因。

二姐最终走上死路是对这世界的绝望。王熙凤用“借剑杀人”之法,令秋桐百般侮辱二姐,是其一;贾母听信秋桐之言疏远二姐,是其二;众人因贾母不喜而疏远,是其三;除了平儿众丫鬟皆欺其好性儿,是其四;对凤姐之谋,虽有明白人,却看破不说破,袖手旁观,是其五;贾琏喜新厌旧,是其六。这六个原因归结一句话:有话无处说,有冤无处诉。

这个世界已经是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了。所以,二姐只好于梦中与三姐互诉衷肠,三姐令二姐杀凤姐,虽偿命亦再所不惜,二姐说虽然如此,自己却是理当忍受,命该如此,并不怨恨。这梦中,不知哪一个是三姐,哪一个是二姐,是二姐于梦中一心求死,还是三姐于梦中一心求生?

于此世上,于此情景之下,若还忍得,还可无怨,自是还有所牵挂。这个牵挂即是腹中胎儿。正如二姐对贾琏说:

“倘天见怜,生了下来还可,若不然,我这命就不保,何况于他。”

也已经可以听出,子活则母活,子死则母死。这话虽是哭着说的,却又是有很大力量的。所以,当腹中胎儿被庸医打下之后,二姐就心如死灰了。

《红楼梦》中描写尤二姐之死是清晰的。先写二姐的心思是:

“病已成势,日无所养,反有所伤,料定必不能好。况胎已打下,无可悬心,何必受这些零气,不如一死,倒还干净。”

这一句是真的绝决,两个判断:自己是好不了了,也没有牵挂了。所以,也不必受气了。这与之先在梦里的二姐犹柔寡断、忍气吞声完全相反,也与梦中的三姐的杀气腾腾不相合,但是又有另一种冷静的可怕的气象。

又写二姐选择死法时的心思说,生金坠死应是比上吊自刎更干净。前面说不如死了“干净”,这里又说吞金子这样的死法“干净”,这两个“干净”不就是二姐内心里最后的“净土”吗?在这肮脏的世道里,活着时不能得干净,难道还死不干净吗?于是“将衣服首饰穿戴整齐”地死去了,“人不知,鬼不觉”。

人既不知,则此人之性命已离人世,鬼既不觉,则此人之魂魄并未归入地府。所以,贾琏看时,二姐“面色如生,比活着还美貌”。既不在人间,亦不归地府,只好是飘到离恨天外的太虚幻境了,也终于是与三姐团聚了,算是回家了吧。

尤二姐的死是冷冰冰的令人赫然一惊的,内心不禁森然,她的死是有力气的。尤三姐的死是热腾腾的令人啮齿一恨的,内心不禁凛然,她的死也是有力气的。三姐之死,死于柳湘莲一人之手,二姐之死,却非死于王熙凤一人之手,宁府、荣府、大观园,无一人无辜。二姐之死,带给众人的冲击是巨大的,此后,王熙凤就成了彻底的孤家寡人,再无一人与其同心,即便是平儿也已是若即若离了。

贾琏是重情义的,他是把二姐当妻室对待,要大做道场、停灵铁槛寺,葬于祖坟的。这应是二姐应得的名份,但终究没能如愿,在贾母的直接干预之下,埋在了三姐的旁边,也算是姐妹相伴了。妙玉说她是“槛外人”,二姐到了儿也还是在荣府的门槛之外徘徊,没能迈进那个早已腐烂的门槛,与三姐一起,成了两个“土馒头”。

鲁迅在《药》中说:

“那坟与小栓的坟,一字儿排着,中间只隔一条小路。”

夏瑜的坟是必须和吃了蘸着夏瑜的人血的馒头的华小栓的坟在一起的。也因此,《红楼梦》中的二姐的坟也是必要和三姐的坟在一起的。

我们或许看得见王熙凤的枭雄本色,或许看得见秋桐的愚蠢,或许看得见贾琏的见异思迁,或许也看得见二姐的淫奔不才和软弱可欺,却很少能看见二姐面对死亡的从容与冷静,这的确是一种力量。这力量已使贾母害了怕,所以她语无伦次地说二姐是痨病死的,要求贾琏“或一烧或乱葬地上埋了完事”。这样的处理方法一如王夫人对待晴雯之死一样。

不过,贾琏并没有按贾母说的去做,但是灯姑娘却是真的把晴雯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晴雯是有力气的,她的力气是“物不平则鸣”的反抗,却被王夫人烧了,二姐也是有力气的,她的力气是不出声、不反抗、忍辱偷生活着,贾母想烧却没烧了。

到底贾琏和宝玉虽然都是二爷,却又不很相同。按警幻仙姑所说,贾琏虽是皮肤滥淫,但对她的女人是真好,但这个好却又在王熙凤的嫉妒之下,令女人们个个命丧黄泉,除了一个灯姑娘。宝玉虽是高雅的“意淫”,但对她的女人是真的无能为力,撵走茜雪,脚垫袭人,金钏投井,病死晴雯,真正无用。

鲁迅说:

“中国永远不缺看热闹的人。”

的确如此。正是:

从容赴一死,愧悔多少人?

生不为人杰,死亦不惊神。

肮脏人间世,忍辱金刚身。

舍命搏一笑,须臾待杜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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