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散文:《飘逝的绝唱》

名家散文;飘逝的绝唱

作者:李存葆

  

  那是一个理性晕眩的年月。文化原野上的寻找被完全冻结,精神土地上的耕耘被视为非法。人们本来多彩的心灵,仅能在“语录本”组成的红海洋里统一洗涤与净化。

  当时我还不满二十岁,在青岛某野战军军部搞报道。眼见图书馆的大量藏书即将付之一炬,生性爱书的我,遂生“窃书”之念。那时写稿没有稿酬,却多有像章赠与。我用数百枚像章“买通”了图书管理员,获得古今中外名著四百余册。我虽为士兵,但因写报道分得一间单人宿舍,这便有了“金屋藏书”的条件。尽管当时有八个完美英雄常在耳边纵情歌唱,尽管红灯一盏已把征途照亮,但每至夜阑人静,我还是房门紧插,怀着好奇心去读那些“黑书”。开初,我尽管提醒自己切莫“中毒”,但在那散发着墨香的书页里,却发现了那么多坦然奔驰的灵魂,那么多有着七情六欲的精灵,他们或长啸或低吟或悱恻或缠绵或欢悦或悲伤,都以难以抵御的鲜活与迷人,“俘虏”着我。美不胜收的精神大宇宙,在有限的书页里进行着无限的拓展……

  记得看《红楼梦》读到第二十三回时,有这样的细节:宝玉把他正偷读的《西厢记》推荐给林黛玉时说:“……真是好文章,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黛玉:“……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不顿饭时,已看了好几出了。但觉词句警人,余香满口。一面看了,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儿时,我仅看过一些《西厢记》的年画,读初中时,也翻过《太平广记》里的不足三千言的《会真记》,对那能使林黛玉齿颊留香的《西厢记》却未读过。我忙从那堆“黑书”匆匆查找,竟找到了中华书局及古典文学出版社刊行的诸多版本的王实甫的《西厢记》。

  古往今来,描写爱情的读物,车载斗量,恒河沙数。然经历史筛选,能摆到书架上的却万不及一。当精神产品的监督岗哨被拆除以后,王实甫的《西厢记》重又光灿于世,可资一读的金人董解元的《诸宫调》也随之出版,连昔年被士林所不齿、明人李日华所编的“南西厢”也搭车兜售。有了比较便有了鉴别,在众多的“西厢”中,独“王西厢”乃旷世一绝唱,“若玉环之出浴华清,绿珠之采莲洛浦(朱权)”,是真正的花间美人。

  今人出游,往往会被古时文人用美的魔杖点化出的诗意所诱引。也许年轻时读“王西厢”曾产生过心灵的震撼,那“绝唱”的发祥地普救寺,早已成为我精神故乡中的一株菩提树。

  是什么使王实甫的一管弱笔那般神奇而空灵?

  是什么使佛寺中一双情侣的心灵像琥珀般晶莹?

  是什么使西厢里两个恋人的情感如醇醪般浓冽?

  在新千年的第一个仲春,我心灵的马车里载着几多困惑,几多惆怅,来到永济市普救寺,重温那让人思索不尽、咀嚼不尽的如幻如真的故事。

  

  二

  

  永济,地处黄河中游,位于山西南端,舜帝在此建都时称蒲坂,后改称蒲州。

  世界上,大凡一部经典作品的诞生,都离不开独特的历史、地理尤其是文化的烛照。当我一踏上永济这片古老的土地,便强烈地感受到,一曲旷世绝唱在这里诞生,乃天经地义之事。

  九曲风涛的黄河,由内蒙草原掉头向南,劈开黄土高原,直泻华夏腹地,浩浩荡荡的大河将这腹地分为河西与河东,成为秦地与晋域的天然分界。黄河以她金色的乳,旋转的浆,溉泽着永济这片丰土吉壤。

  位于河东的永济,南傍中条山。三月的中条山,是由碧绿、草绿、葱绿、翠绿、黛绿、石绿、墨绿、铜绿编织的奋发的世界。遍山野花静谧踊跃地开放着:银白的龙柏吐蕊,金黄的连翘绽放,火红的春梅播香,艳紫的杜鹃含苞……花是中条山春的佩环,春的金钗。中条山中多清泉流溪,那清粼粼碧玉般的泉水,是大山梳妆的明镜;那条条流溪里柔美舒展的涟漪叮咚作响,是奇峰怀抱里的琴弦。

  名山藏古寺,胜地多道观。中条山中那星罗棋布的名庵古刹分明在告诉我,往昔的中条山和山中那造物主的杰作五老峰,更加旖旎雄奇。清康熙时有碑文赞曰:“条山秀甲三晋,五老峰嶙峋萃峻,秀丽更甲条山。”晋代郦道元《水经注》中对五老峰褒扬有加:“奇峰霞举孤标秀出,罩络群峰之表。”从有关方志典籍中,我还得知,中条山中多珍禽异兽。那流云般的珍禽曾抖翮振翼,鸣绕枝头,曾凌虚翻飞,冲刺绝顶,它们是大山的精灵;那数不清的走兽曾在山岩上翻滚嬉戏,宣泄着过剩的精力,也曾在山谷中腾骧奔逐,呼啸着不倦的生命旋风,它们是奇峰的魂魄……

  永济城西,有蒲津渡遗址。十年前,考古工作人员从黄河故道的深土里,发掘出四尊小山似的唐代铁牛。此时,铁牛仿佛用那双双诚实的眼睛在告谕我:唐时的蒲津渡口是何其喧呶与炽盛。

  早在春秋时,这蒲津渡口就架起黄河上第一座以舟楫竹索相衔的浮桥。盛唐时,浮桥的竹索易为铁索,蒲津渡两岸,各就地铸造了四尊铁牛,牛以执缆,充作地锚。八尊铁牛重达三百吨,牛之壮硕,足使“河蛟失其怒,阳侯(古代传说中的波涛之神)敛其雄”。《永济县志·开元铁牛铭》中,曾这样赞颂铁牛的作用:“桥如长虹,笮如游龙,缆之维之,如砥如墉。”正是这浮桥,使一条古驿道西接长安,东连齐鲁,北达幽燕……

  就在这蒲津渡遗址旁,还深埋过连当今六岁稚童也知晓的名楼——鹳鹊楼。那灿若仙子的被称为鸟中“贵族”的鹳,曾在黄河那辽阔的水面上,进行着美的翔舞……

  汲中条之灵气,纳大河之膏泽,藉渡口之来风,凭华楼之情韵,曩时的永济,当然要出诗出曲出美女出才子也出爱情。

  旷世文宗韩愈攀拾中条山,情不自禁地吟道:“条山苍,河水黄,浪波纭纭去,松柏在山冈……”

  一代诗翁王之涣登临鹳鹊楼,口占的那首向被推为五言绝句之首的诗篇,仍令今人怀着“欲穷千里目”的憧憬,去进行着心灵的登高。

  中国的成语有着极其惊人的概括力。对古代四大美女西施、赵飞燕、貂蝉、杨玉环,墨客骚人仅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八个字便言尽了她们的曼美之态。唐代两位顶尖级的大诗人李白、白居易那“云想衣裳花想容”,“回眸一笑百媚生”的诗句,都是极言杨玉环美貌的。杨玉环就出生在当今永济市的独头村。

  美是充满生命的人和物。然而,山水再美不是诗,诗是诗人多情的产物;胜景再佳也非画,画是画子情感的挥洒。因此,只有“江山如画”之说,而绝无“画如江山”之理。同样,美哉丽哉的爱情,也需要审美家去鉴赏,去挖掘,去升华。这一切都离不开培植美的文化土壤,发现美的文化目光。

  河东一带,向为人文荟萃之地。在永济的邻县闻喜,有山村曰裴柏,裴柏仅二百余户人家,历史上竟出了六十四位宰相,成为名贯三晋的“宰相村”。永济市虽无一村出过那么多宰相的风光,但古时的永济,也代代有英贤文圣,彪炳史册,比之闻喜毫不逊色。至今,当地百姓仍自豪地唱着这样一首歌谣:

  

  一巷三阁老,对门九尚书。

  站在古楼往南看,二十四家翰林院。

  大大小小知州县,三斗六升菜籽官。

  

  旧时的科举制度,是文人通向仕途的基本途径。像那“三斗六升菜籽”一样多的大官小僚中,即使筛簸掉大半靠捐官、买官、世袭及裙带关系爬上官位的人,余者如果在历史的走廊里排列起来,也称得上毂击肩摩,张袂成荫了。最令我浩叹的是,仅从一本《唐诗选》里,就能列出张巡、王维、卢纶、吕温、柳宗元、聂夷中、柳中庸、司空图等八位永济人的名字。

  一座崇尚“六根除净”的梵王宫,何以变成情波激荡的武陵源?只要走近普救寺,这个谜底便不难揭破。

  普救寺突兀于平川的一高高塬上,塬阔达七万平方米,南、北、西三面临壑,也许因昔年永济多才子的缘故,此塬称“峨嵋”,塬也有了诗意。塬西数里处,便是蒲津渡,风涛黄河为普救寺系上了一条金色的飘动的绶带。陡峭的塬南脚下,便是西承蒲津渡口向东延伸的古驿道,这给秦晋齐梁的代代风流才子,踏着大河的情波流韵,来普救寺盘桓提供了坦途。站塬上,十里外的中条山悠然可见,面对那似虎似豹似鹤似鹳,若游若吟若飞若啸的五老峰,词人曲家,焉能无诗。

  

  普救寺始建于南北朝晚期。唐武则天敕命扩建后,常御驾来寺焚香,时称“武娘娘功德院”。明嘉靖乙卯冬,唐寺于大地震时倾圮一旦。越十载,一座明普救寺又拔塬而立。抗战期间,寺内起火,除佛塔独存外,明寺又沦为废墟。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山西旅游部门为使游人来峨嵋塬探赜索隐时,不再徒生“空留佛塔映斜阳”的唏嘘,遂拨巨款按唐时旧制重建了普救寺,还“商心别具”地在原唐寺临壑而建的后花园上端,筑起大院中套小院的“情侣园”,以使前来游玩的现代情侣们,再度新翻西厢曲,双至西厢咏西厢。

  我面对的普救寺是今人的“复制品”。

  “复制品”里往往很难含纳历史文化的原汁原味。

  好在从塬上发掘出的隋唐之佛雕石刻犹在,好在杨、李王朝时佛殿、经阁之檐角上的琉璃、瓦当、鸱吻、兽头多有遗存,好在唐寺铺地用的镌有乳钉纹、莲花纹的方砖大量出土,且又嵌在今寺的甬道上,更好在历代文人咏吟普救寺的妙文华章美不胜收,我还是能从这复制品里捕捉到它的悠悠古韵。

  普救寺的山门建在塬南壑下,与钟楼、佛殿、舍利塔同在一中轴线上,它们次第层层见高,浑然一体。站塬下仰而视之,犹如天上宫阙。我猜度,唐寺所以这样建构是为了让人景仰佛的庄严。但因这寺有了崔莺莺、张生那令人可望却难及的灵与肉的完美结合后,它更生发出几多崇高感和神秘感。

  倘若将唐时的普救寺喻作一鸿篇巨制,它的结构布局,堪称大笔勾勒,足以显示古蒲州文化的汪洋恣肆。而具体到寺中的每个建构,每处细部,也无不回环跌宕,曲处下笔,呈示着古蒲州文化人的绮思机心。

  盛唐时期,大到建筑小至服饰,都是色彩迸发的年代。泱泱大唐,仿佛要把普天下最瑰丽、最炫目的色彩,全部采撷过来装点它的雍容华贵。遵武则天敕命扩建的普救寺,无论是金钉朱户的山门,还是琉璃重檐的钟楼,无论是富丽堂皇的经阁、禅房,还是镂金雕玉的配厢、亭榭,无不五颜争辉,七色竞彩。中条山中的飞禽走兽,绘影绘神地融进了殿宇檐角上的塑雕;五老峰下的奇花异卉,神完气足地化入了回廊里的图案。这唐寺内,曾有百株大夫松矗立着秦晋的风骨,又有千竿君子竹摇曳着吴越的妩媚……

  这山这河这浮桥,这塬这寺这佛塔,更有古蒲州丰厚的文化意蕴,都为元人王实甫从历史的幽井里打捞那个唐时发生的、几经笔传舌播的佳话,去重新建构一座经典爱情的琼阁,提供了用之不竭的檩楹甓盇。

  

  三

  

  绝色女子是上苍鬼斧神工的大艺术。

  这大艺术喷射出的大美,曾倾倒过几多王朝,也曾风魔过朱门绣户,蓬庐茅舍;这大美曾使盖世英雄五尺刚化为绕指柔,也曾使布衣韦带神魂颠倒情难自持……

  自从袒露着赤裸裸的真实的亚当与夏娃,在我们居住的这颗星球上碰撞出第一缕美的彩虹后,人类就沸腾起一种原始冲动里纳含着的伟大的渴望。在人类历史的进程中,曾有多少人乘着生命的一叶扁舟,驶向鼓荡着大雷雨的爱河情海,不畏舟摧楫折的死生,遥望美丽如海市蜃楼般的彼岸,去进行着灵魂的探险。

  王实甫笔下的崔莺莺、张君瑞就是这样的探险者。

  似乎上苍早就为这对恋人心灵的约会作过精心的设计。只要细读过《西厢记》的人,站在普救寺山门前,双目微合,脑际中便不难幻化出唐贞元十七年杏月,那旷男怨女相识前的情景。

  两辆来自京师的马车,颤颤悠悠地碾过蒲津浮桥,辚辚萧萧地向普救寺驶过来了……

  一辆载着前朝崔相国的棺榇,另一辆坐着相国的孤孀郑夫人,爱女莺莺,稚子欢郎及丫环红娘。莺莺年方十九,针黹女红,诗词书算,无所不工。此时,郑夫人举家扶亡夫灵柩,欲去相国之故里博陵安葬。恰值蒲州军乱,无法东行,不得不寄篱于普救寺的“梨花深院”……

  一匹瘦马由书童牵引,驮着洛阳才子张君瑞沿着古驿道由东而西,款款连连地走过来了……

  张生之严君曾官拜礼部尚书,不幸五旬溘然长逝,继而慈闱又玉楼赴召。父母双亡,张生裘弊金尽,书剑飘零。他自幼萤窗雪案,刮垢磨光,胸有丘壑,笔有藏锋。然命运多舛,及至二十三岁仍功名未遂,冷衾无侣。适逢是春德宗降诏,开科取士,张生自恃有陆海潘江之才,视金蟾折桂如拾草芥。赶考途中,他一无挂碍,悠然自得。下榻蒲州后,他先是赏玩了蒲津渡口,志存高远地口占了那“竹索缆浮桥,水上苍龙偃”的诗篇,又被那直侵碧汉的舍利塔所吸引,便信步东向,来到普救寺山门前,游也豫也地拾级而上,移步于喷射着盛唐华彩的寺中……

  寺中九曲回廊傍近月亮门的一侧,曾是张生的“惊艳”处。

  当长叹“花落流水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的莺莺,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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