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阳脱贫作品展│王秀玲小说：簸箕湾脸谱
卷首
向幸福出发
幸福都是奋斗出来的！
2020年11月23日，贵州省宣布所有贫困县摘帽出列。至此，我国832个国家级贫困县全部脱贫摘帽，全国脱贫攻坚目标任务完成，这项对中华民族、对人类都具有重大意义的伟业，将铭刻史册！
作为“832”其中之一的彭阳县，于2019年4月26日，经宁夏回族自治区人民政府第34次常务会议审议通过《关于隆德县、泾源县、彭阳县退出贫困县序列的报告》，正式退出贫困县序列。
彭阳建县36年来，历届县委、政府带领全县广大干部群众为跨越贫困而努力奋斗，尤其是脱贫攻坚阶段，彭阳县委、政府紧紧围绕“两不愁三保障”的脱贫目标，认真落实“四个切实”“六个精准”“五个一批”要求，全县上下全力以赴脱贫攻坚主战场，啃下了脱贫攻坚“硬骨头”。为记录好、阐释好、展示好全县干部群众催人奋进的奋斗实践和感人至深的先进事迹，彭阳县委宣传部、彭阳县文联于2020年4月份开始，组织县作协会员25名、摄协会员24名，分片包乡，进村入户，深入采访，以报告文学、小说、散文、诗歌、摄影等文艺创作形式，挖掘记录发生在彭阳大地上的扶贫故事、脱贫故事，现特选部分作品，以飨读者。
讲读中国减贫奇迹的彭阳故事，向幸福出发！
——编者
簸箕湾脸谱
早晨，飘着雨夹雪，雾霭蒙蒙。蒙雾中弥漫着清新的土腥味和青涩的草木香。虽春寒料峭，但这初春的雨雪似有灵性和神韵，村落、原野、农田一改往日苍茫的冷色，变得温婉湿润，大地萌生出一股新的希望。
一大早，新落成的村文化广场内，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舞台上，村妇联组织的舞蹈正在彩排中。演员都是本村的妇女，她们身着艳丽的舞蹈服，肢体灵动舞姿柔美，已经没有了最初的羞涩和僵硬。在某个角落里，演小品的对着台词，唱歌的正在进行最后一次试唱。
簸箕湾上空，回旋着或雄浑嘹亮的男声独唱，或尖锐的女高音里夹杂着蹦蹦嚓的广场舞曲，空气里弥漫着厚重的文化气息。今天是簸箕湾首届乡村文化艺术节，也是簸箕湾文化广场落成典礼。开幕仪式上，要表彰18个先进典型村民，而后是簸箕湾人自导自演的文艺节目，有篮球赛等文体比赛，晚上还有秦腔演出。
淅淅沥沥的雨夹雪，丝毫阻挡不了簸箕湾人的喜悦之情。正如刚开始筹办文化艺术节时，万子民动员村民说，是到你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时候了，我相信，你们每个人都天赋异禀身怀绝技。现在，政府给咱把台子搭起来了，锣鼓家什敲响了，接下来我们描眉化唇，黑脸红脸地扮起来，能载歌的载歌，能跳舞的跳舞，海拔高的去打篮球，吨位重的去拔河，希望通过这次文化艺术节，把簸箕湾人不甘落后、奋力追赶的精气神提起来，把簸箕湾人艰苦奋斗的精神给拿出来，这是我们脱贫致富后第一次露脸，簸箕湾人的脸上是擦粉还是抹灰，就看你们了。
经万子民这么一鼓动，群众的积极性高涨，报名参加文化艺术节各种文艺文体活动的人络绎不绝。
打篮球的有老有少，一月前就开始对阵练习；跳舞的妇女每个晚上都要在蹦蹦嚓的音乐里群魔乱舞一气才能躺到床上；独唱的睡梦中都哼哼叽叽练着嗓音；下象棋的老头就更不用说了，墙根下路边上，随处可见他们你踩我一俥我轰你一炮地楚河汉界相争。
开幕式原定十点，因早晨雨夹雪，就推迟到了下午两点。万子民和村干部对每一个节目每一个环节做最后一次审查检验。这不仅仅是一场综合文化活动，更是簸箕湾第一次在全县集体亮相。万子民和村干部们特别重视，早就开会讨论、规划、布置、分工了。单单就推荐、选拔要表彰的先进典型村民这一项，就让他们伤透了脑筋跑断了腿。无论哪个方面，所表彰的人员要有代表性，群众必须满意，村委会参会人员都发表意见和建议。最终推选出十八个典型村民。
万子民，你过学校来！过来亲自拾掇你这些先人来，你这些先人不如幼儿园娃娃，越练越不像话了。
打电话叫万子民的是村妇女主任，女人尖细的嗓音满是怨气，隔着手机屏传进万子民耳朵里。万子民放下手头工作，就去村部隔壁的学校找妇女主任。
刚踏进学校门，就听见里面的唠叨声和笑声。
你呲个牙笑啥，以为你个牙好看得很，赶紧的，回去把牙刷了再来排练。
一看你个嘴脸我就饱了，真不知道你老婆咋下得去嘴！
你土的，人家把那个手续省了，直接下手。
嘎嘎嘎……
学校教室里，村妇女主任领着受表彰的一帮子人在排练受奖仪式，小小的讲台成了他们的颁奖台。
被嫌弃被调侃的人是老周，是妇女主任口中万子民的十八个先人之一。一个在土里刨了大半辈子，跟着牛羊屁股转悠了大半生的人，他不但有着一副结实已显佝偻的腰身，还有一口大板黄牙。从这副牙口里进出的烟火不亚于他家老灶屋的烟囱，他家老灶屋是他30岁成家立业时钻的窑洞，2016年危房改造后就停用了。而他的牙口，从12岁起，就开始吞吐旱烟和劣质香烟的烟雾了，甚至还有蒿子沫的烟雾。
刚开始学抽烟时，他老爸把旱烟看得紧，那时的老周除了偷偷捡老爸的烟屁股再无他法。老爸又是个非常节俭的人，烟火烧着嘴了才舍得扔。他实在想感受那种吞吐的快感了，就用纸条卷白蒿沫沫抽。这种烟棒子在表面上看，和旱烟棒子没有区别，能点得着，也能续得住火，更有可吞吐的烟雾，对一个12岁涉世不深的毛孩子来说，仪式大于雄辩。也偷过母亲攒的鸡蛋换过哈德门，那是老周大半生抽过的烟中最有价值的一盒烟。抽了一辈子老旱烟的老爸，在家里闻到了哈德门的气息，抽下拴在裤腰上的帆布腰带，沾了水把他的屁股打得皮开肉绽。可老周的烟瘾就这么惯下了，没办法，小小的年纪就加入了烟民大军。用簸箕湾人的话说，碎狗扎了个大狗的姿势。
12岁就成烟民的老周在学校自然不是什么好学生。小学勉强毕业就回家务农，承袭了父辈家业，继续在簸箕湾耕种父辈留给他那几亩贫瘠的土地。住窑洞，走泥路，饮窖水，过着一口老井喝到枯，一头犍牛养到老的那种按部就班的传统生活。因家里贫穷，又因老周人长得不景气，还培养了一口大黄牙，直至30岁上才拉扯了一床二婚婆娘。婆娘倒争气，进门两三年就给老周屙了两个干头儿。农闲之余，勤快的老周给人打胡墼垒院墙钻窑洞，变着法儿地下苦卖力贴补家用。可随着两个儿子一天天长大，要吃饭穿衣更要上学，老周家的日子比裤腰带还紧。再说，同是簸箕湾人，谁家的日子也不比老周宽裕多少，不是修建庄子能够请得起匠人的，很多时候都是自家男人务农之余自个就拾掇。两个儿子上初中开始，老周就和很多簸箕湾人一起外出打工，夏天在工地上搬砖抗钢管水泥，大冬天去内蒙古放羊。
脱贫攻坚开始后，他家自然是建档立卡户，被万子民就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叫回来在簸箕湾发展种养殖业。老周说，咱簸箕湾那往外簸的滚牛洼，埋进了祖辈多少人的汗水和血泪，消耗了多少簸箕湾人的生命，你万子民能不知道，你别打搅我，我还得给我儿子挣学费呢。
万子民就给老周讲，簸箕湾要修路要通自来水要修梯田等等，总之簸箕湾即将改头换面了，你老周不想参与吗。虽说老周12岁就成老烟民，也不好好上学，30岁才娶老婆，可老周也是有着一腔热血，对簸箕湾的感情是融入了血液的，在万子民的激将下回到簸箕湾来，回到祖辈的根基上来。
果不其然，老周没有辜负万子民的期望，借着脱贫攻坚的好政策，老周成了簸箕湾专业养牛户。几年下来，老周不但搬离了老旧的土窑洞，修建了红砖蓝瓦白院墙的新庄子，添置了好几辆农用机械，就他那辆送儿子上学的两轮南方125也换成了带遮风的四个轮子的东风轻卡。
自然而然，老周是簸箕湾脱贫光荣户，将和其他兴业致富户、文明卫生户、孝老爱亲户、助人为乐户、党员示范户、尊师重教户及道德爱心模范们接受表彰，县领导亲自颁奖。
为了让模范们有一个好的姿态，在颁奖台上走出自信的步伐，万子民和村干部们可是操碎了心。
这些在物质上有了提升在经济上宽裕了的先人，对于自己的面子工程从来都是不屑的，他们认为那是矫情是做作。一个老农民日子宽裕了就不是老农民了吗，就得扮起来？有些人穿了一辈子裤子，就没有穿周正过穿顺眼过，裤子和他的腰身他的腿就没有和谐过没有融洽过，一直处于闹别扭的状态。还有些人袍子套褂子，长短不一薄厚不分，层层叠叠穿多少都不系领口的扣子，经年四季裸露着褐红的脖膛。他们自己不以为然我行我素，女人们跟着他们身后拾鞋带拾泼烦了，干脆撒手不管，爱咋穿就咋穿去，只要我不往你身上瞅，撑眼的永远是别人，难道这一辈子还能跟你相第二次亲不成。万子民和村干部们一致认为，是到了让妇女主任发挥女人特长的时候了，就把他们交给了妇女主任，叫妇女主任把他们像打扮自家男人一样，往整齐里拾掇一番。妇女主任欣然接了任务，并夸下海口，再啥不会，拾掇男人是女人的特长和爱好，放你一百二十五个心。
妇女主任为了圆满完成任务，也下了工夫。先是叫他们带着老婆拿着钱，由妇女主任率领着去县城，给他们先修剪门脸再添置行头。在妇女主任的眼皮子底下从头换到脚，从里换到外。款式的选择，颜色的搭配都由妇女主任的眼光来检测，简直就是丈母娘领着女婿娃办嫁妆的仪式感。
初战告捷，妇女主任很有成就感，不但一下子拾掇了几个男人，还顺带着把几个家庭拾掇整齐了。老婆娃娃高兴，他们也舍得花钱。一次县城回来，一家人穿着鲜艳了，家里也添置了一些盆盆罐罐花花草草，整个家庭的精气神提高了一大截。
接下来就是教他们如何上颁奖台接受表彰，多简单的事！用脚步丈量了大半辈子土地的人，几步路还不会走了，大半生嘴从来没有闲过的人给不会笑了，腰弯上侍弄了大半辈子庄稼的人不会鞠躬了。妇女主任对模范们信心满满，她相信自己一定能把他们拾掇得干净利落，光彩照人。
每天傍晚吃完饭，十八个模范就集中到学校某个教室里排练受奖仪式。隔壁村部的文化活动室，新落成的文化广场，让跳舞的、说快板的、唱歌的、演小品的占领了。
妇女主任就把他们带到学校的教室里，为了不耽误学生上课，更不耽误农活和家务，他们每晚都在这里排练。说要把他们像给娃娃上早操一样，给他们天天来上个晚操，好好操练操练。
十几个晚上过去，马上就是颁奖典礼，万子民操练的十八个先人状态百出，刚把张三纠正过来，李四又在某一个环节出了洋相，至今没有一个完成顺畅的颁奖流程。这些个晚上，妇女主任就教模范们上台领奖时走怎样的姿势，步子迈多大；双手咋甩，甩得幅度大小。上台后，面对给你颁奖的领导，啥表情，眼睛往哪儿看；咋鞠躬，躬得鞠深浅。用眼睛角角相互看着把躬鞠整齐，双手接过奖状向后转，面对台下观众再鞠一躬，从头到尾保持怎样的微笑等等，事无巨细一遍又一遍。
如果给娃娃上早操，十八套广播体操早都学会了，但万子民的这十八个先人，真的是把人胆结石都能气炸。见万子民进来，妇女主任上来诉苦抱怨。
妇女主任没有想到一个简单的颁奖仪式，就排练了这么久。她忽略了，有些东西可以纠正，可以改善，而有些东西，月里娃吐痰成了老毛病，已经深入骨髓，扳不过来了。比如老周的大板黄牙，每次排练，他嘴一咧就会遭到妇女主任的嫌弃，妇女主任一嫌弃他，他就咧着嘴笑，他一笑，一口大板黄牙金灿灿地在嘴里闪耀，气得妇女主任的胆结石在肋巴里打转转。
有好心人劝慰妇女主任，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凑合着叫他把这个奖领了，看不见心不烦，你看不见他了，哪怕他的牙比屎黄也跟你没关系。妇女主任说，这就不是能凑合的事，你就说，他们这十八个人，有几个人这辈子得过奖！像这种光荣的事情，他们大多数人就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这就是他们人生路上一个精彩的瞬间，是凑合不成的。再说，这不光是他们领奖，是簸箕湾第一次在全县亮相，他们代表全簸箕湾人的形象。
一个12岁就吞云吐雾的资深烟民，老周和大多数他这个年纪的簸箕湾人一样，小学没混毕业，就回家务农，何况大多数人双手写不全自己的名字，文化艺术对他们而言，实在是有些奢侈。
老周是个受表彰的脱贫光荣户，起初推选他为典型代表，他一万个不愿意。他觉得自己给自己过日子，没有啥可光荣的，只能是自己无能的表现。说光荣，应该给那些一直保持家庭富裕的人，比如韩美丽一家，他们自力更生，从来没有拖过簸箕湾的后腿，更没有让国家操心。
自己不奋斗，把儿孙都害了。思想穷了，几辈子都是个穷。不能当，坚决不能当贫困建档户了，家风和家长的榜样都很重要，别人能富，我为什么就不能！老周这样想，也这样做了。把牛喂好，把贷款的信用守好，供给儿子好好上学，通过知识改变命运。
他老周，勤勤恳恳种地养牛，为的只是自己的小日子，没有给谁开工资，无论他种地养牛，国家都有一定金额的补贴，现在又要表彰他，他感觉受之有愧。万子民就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讲到个人荣辱，再从皇天厚土讲到瓜长蔓短，老周终是理解了表彰典型示范户的意义，呲着一口大黄牙跟着排练颁奖仪式。
万子民啊，你快来呀，我家里出大事了么！不得了了！
万子民正给他的十八个先人纠正步伐和走姿，电话又响起来，接通后就听到这样一声天塌下来般的呼救。把万子民惊吓了一跳。
你慢慢说，你慢慢说，你先说你是谁？发生啥事情了？
我是张巧红啊。你快来啊，不得了了。
张巧红是谁？万子民听着电话，悄悄问在旁的其他人。
张巧红是韩美丽老婆婆！一说韩美丽你两眼放光，说我张巧红你就不知道是谁了。没等旁人张口，电话那头的张巧红怒喝着回万子民。听到张巧红回话，万子民深吸一口气，他感觉张巧红家的天还没有塌下来，后院也没有着火。但是张巧红胸腔里的那把火缘何烧得这么旺，这么怒，他还得耐着性子仔细询问。
张巧红，你好好说，你家里咋了，出啥事情了，人和家畜安全着吗？
你赶紧来，再不来韩美丽就上吊了……“咣”的一声，张巧红挂了电话。
正如张巧红说的，说起张巧红万子民不认识，说起韩美丽老婆婆他还是晓得的，那是一个争强好胜的老婆婆，最怕的就是儿媳妇韩美丽超越自己，脱离自己。张巧红是大家闺秀出身，长得也俊俏，怎奈男人是个老实憨憨，做人老实本分地过了头，任三岁小孩也敢欺负他。俗话说，只有男人像男人了，女人才更像女人。男人不作为，只能逼得女人一肩挑，女人出镜率过高，就有乱七八糟的闲言碎语来造势，张巧红不为闲言屈身，硬是带着丈夫孩子把日子过了过来，好在子女继承了母亲的基因，个个出人头地。
韩美丽的男人，也就是张巧红的儿子，在外面承包一些零散工程，也算是小包工头，挣了几个钱，把家里前庭后院拾掇得亮堂阔气，是簸箕湾数一数二的富裕家庭。韩美丽正应了她的名字，是个美丽大方又得体的女人。她没有像别的包工头老婆一样飘起来，穿红戴绿描眉画唇，而是任劳任怨伺候一家老小。儿女上学去了外地，她也没有撂下老人跟着男人进城享福，一直在老人膝下照顾左右。倒是韩美丽的老婆婆，自打儿子娶了韩美丽做她儿媳妇，她的优越感就一落千丈，总觉得是儿媳妇抢了她的风头，只要儿媳妇高兴她就不高兴，谁要说着儿媳妇好，那就是跟她张巧红过意不去。
这不，本来敬老孝亲这个文明奖在簸箕湾非韩美丽莫属，她婆婆不同意。说自己又不是七老八十瘫在床上不能动，早晚要韩美丽伺候。作为儿媳，她只是做了该做的，就给她表彰，她张巧红为家庭付出那么多，咋没有人给她一个奖状。万子民就说您不是没有赶上好时候么。这么一说，万子民就和韩美丽老婆婆结下了梁子，从此不给万子民好脸色，搞得万子民一直很被动。
今天这个紧要关头，眼看着已过中午，不知张巧红在家又出什么幺蛾子。不去吧，就像张巧红说的，全簸箕湾上千口人，她咋就把电话打给万子民了呢，去吧，村部一堆事等着他料理。
车子在山路上绕过一个弯又一个弯，万子民饿着肚子，开着他的车往张巧红家走。
簸箕湾是个大簸箕，距县城30公里，虽地处偏僻，却养育着上千口子人。受自然条件所限，农户居住比较分散，队与队、农户与农户之间隔山隔水弯弯绕绕。万子民就开着他的旧车，在簸箕湾的每一条道路上，寒冬酷暑，风雨无阻地来来回回跑了多年。哪一条道路通往哪个村组，哪户人家，哪块田地；哪一条道路旁有一颗歪脖子树，哪一段道路有高架线横跨，他都清晰地印在脑子里，熟悉的就像自己手掌心的纹路。
每一道山梁，每一条沟壑，每一个村组，每一户人家的每一个人，万子民都了如指掌。山塬沟壑有着怎样的地势，是迎风岗子还是向阳湾；每一个村组里有着哪几个攒劲的致富带头人，每一户家里有着怎样的家庭结构，以什么为家庭主导产业，都装在万子民的心里，都让万子民牵挂。
簸箕湾整体上是个向阳的簸箕，有一大半的耕地都是向阳湾，光照充裕。虽然是和北方大山里大多数土地一样是大陡坡、滚牛洼，但地块整而大，不是那种一耱耕不完两耱不够耕的皮条带子，是人畜和庄稼不可多得的栖身福地。可是遇上干旱，向阳湾的田地，地坎子根底和地坎子边缘都是很难见到庄稼的，就中间有收成。好在簸箕湾地域广阔，每家每户远不止一亩三分地，簸箕湾人常常是广种薄收，以多制胜。
即便这样，贫穷一直困扰着簸箕湾人，人没有粮食，家畜没有草料，山里没有柴禾，真正的一穷二白的大簸箕。曾一度时间，簸箕湾的老人想要将簸箕湾这个地名改了，改成笸箩筐也比簸箕湾好，笸箩意喻着收获，而簸箕则意喻着输出。可簸箕湾是簸箕湾人祖辈留下来的，就像一个人的姓氏，总不能因后辈无能背叛自己的姓氏，簸箕湾一直都是簸箕湾自己，要做出改变的是簸箕湾的人。
韩美丽家在簸箕湾的簸箕心，土地就在庄子周围，占据着簸箕湾的心脏，哪块土地都是沃土。韩美丽男人在外做了包工头出去挣钱。张巧红带领着男人和儿媳妇一直耕种着土地，没有因为儿子有钱了撂荒一分土地，这也是全簸箕湾人和万子民对张巧红另眼相看的缘由。那些在工地上搬砖在餐厅里抡大勺的都将家里土地撂荒了，张巧红能视土地为珍宝，着实令人敬佩。
俗话说，女人得了势喜欢回娘家显摆，男人挣了钱喜欢回乡显摆。韩美丽的男人也不例外，在外挣了钱，不但将自己的庄园修建的宽敞富裕，还在簸箕湾帮扶了三个贫困户，供养着一个孤寡五保老人直至此人住进养老院，每逢簸箕湾有诸如考上大学生此类的好事，韩美丽的男人组织簸箕湾在外地工作的人都来赞助。此次簸箕湾首届乡村文化艺术节，韩美丽的男人直接掏了1.5万。当然，万子民不认为韩美丽男人是在显摆自己，而是对簸箕湾的一个情义，簸箕湾是生他养他的家园。
活动需要经济支撑，村集体多年来只是服务型的，没有钱，大的支出由县政府出资，比如请戏团，比如给受表彰的代表以资鼓励。可细稍末尾刮墙勾缝的钱还得村里自己筹备，咋筹备，只能靠群众赞助，自搭舞台。
车子刚拐上韩美丽家门口一段水泥路，就看见韩美丽家旧庄院里围着好几个人，这让万子民心头一紧，难道真的出啥事情了。赶紧下车扒开人群挤进去，只见韩美丽四仰八叉地躺在旧草垛旁哭泣。身上头上全是麦草麦衣，脸上脖子眼泪鼻涕模糊一片，地上还有呕吐物，难道真是吃了啥不好的东西。万子民赶紧上前把人扶起来，这才闻到一股淡淡的酒味和酸腐味。围着看热闹的几个妇女说韩美丽喝醉了哭着不肯回家，张巧红扣着不让儿媳妇去城里和儿子团聚，惹得韩美丽喝酒发泄。万子民自然不相信，自打认识韩美丽，她就一直那么美丽大方且得体，怎会有喝醉酒发泄这样的举动呢。张巧红虽说处处怕儿媳超越自己，盖过自己，但在儿子儿媳的关系上她还算是一个明事理的婆婆，每年冬闲总让儿媳带着家里的特产去城里看儿子。再说这韩美丽男人今年过完年一直在家呆着，直到前不久才走的，走时还来村部跟他们坐了一会儿，并提供了好多能够帮助村里人致富的好建议，听到簸箕湾要举办文化节，当时就往村集体账上转了一万五。
万子民扶韩美丽坐起，她真的是醉了，身子软塌塌地坐不稳，靠在万子民身上。万子民掏出衣兜里的纸巾为她揩去满脸的眼泪鼻涕，问她怎么了。韩美丽一言不发光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泣。万子民和围着的几个妇女将韩美丽扶进她家院子，还不见她婆婆张巧红的身影，几个妇女表婶表婶地喊了几声，这才见张巧红从灶屋里出来，手里端着一碗水，拿着几根筷子和一把菜刀。看见万子民搀扶着韩美丽，朝着几个妇女嗔骂道，你们几个就看笑话着呢，咋能叫书记搀着，赶紧进屋子。众人将韩美丽搀进屋子，坐在炕沿上，张巧红就让他们赶紧出去，她要给儿媳妇韩美丽攘治一下，怕是一大早撞见不好的东西了，不然好好的怎么会又哭又闹的。万子民好气又好笑，明明是喝醉酒了，大清早能撞见什么不好的东西。张巧红说万子民，你虽然来簸箕湾多年，可有些事你不知道，韩美丽今儿就是撞见不好的东西了，你啥话也别说，你看着就行，我给她攘治一下就好了。
万子民说，意思您着急忙慌火上房了一样把我叫来，就是让我看您怎样攘治酒醉的儿媳妇吗？您难道不知道今天村部真的很忙，您不领着儿媳去村部看红火凑热闹去，在家里搞这些，您叫我说您什么好呢？
张巧红说，我叫你来，就是叫你们看看，你们心中这个敬老孝亲模范的样子，你看她这会儿有一点点模范的样子么，还是你们心中的模范就该是这个样子？一大早喝醉酒耍酒疯的儿媳妇在簸箕湾能找出几个来？我这个儿媳原本好好的，看着漂亮，倒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也就是这几年，自打你们来簸箕湾后，她的心思就活泛得不行了。今儿建议全家进城去，你说城里一根韭菜都要几块钱，我们一大家子都去吃闲饭叫我儿子一人养活吗？明儿建议把家里土地都租出给别人种，还摆出一副孝敬我们的样子，说我们老了干不动了，家里又不缺这点种庄稼得来的添补。总之家里似乎装不下她了，她在家里也是脸朝着外面的。
老婶，我没有想到这话能打你嘴里说出来，您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您儿媳妇大清早喝醉酒哭泣是我们的错了，选他做模范的不是我们，是整个簸箕湾人。全村人都在那欢聚一堂，欢歌笑语参加各种文体活动，庆祝我们脱了贫，只有您在家跟儿媳三娘教子，还说我们的不是。您说村里一堆事情没有弄好，我开了几十分钟的山路来，您却说这话！说着，万子民喉咙有些梗。
见万子民伤感起来，张巧红语气绵软下来，话里话外不再夹枪带棒说风凉话了，把她手里要给韩美丽攘治的道具放到一边，将韩美丽从凳子上搀扶到炕上，放平躺顺，倒了热水浸湿了毛巾给儿媳妇擦脸。
我没有说是你们的错，我只是说也就这几年，韩美丽没有以前那个美丽那么听话了。就比如今早，让她把家里酒缸腾了，把酒缸底的稠酒清出来。开春了，气温一天天高了，这稠酒放缸底会继续发酵发霉发臭的。缸底剩一点黄酒叫她用鸡蛋炝了，我们都好好地她居然醉了，你说她心里没事能让一碗黄酒喝醉了？
这个时候的韩美丽不再哭泣，喘着粗重的呼吸平躺在炕上，婆婆张巧红的热毛巾将她脸上的泪痕鼻涕擦干净了，往昔里美丽从不失得体的脸庞竟有些孩童的委屈在里面。那个处处怕儿媳超越自己的婆婆，看着儿媳的脸庞，手底下的热毛巾擦得更仔细了。万子民刚刚郁在后头的一股憋气也顺畅了。
老婶，韩美丽心里有没有事，这得问她自己或者问您儿子，好好地和她沟通，而不是来问我们，更不是在这儿做什么“攘治”。您知道，韩美丽不光外表美丽，心里也敞亮着呢。我们经济上是脱贫了，也要从精神上思想上一起脱贫，要做新时代的新型农民，移风易俗，把这种动不动就攘治啦这些东西从我们的生活里清除出去。这也是我们费劲地搞文化艺术节的初衷。
……
万子民和张巧红瓜长蔓短说着开解她的话。看着睡在边上的儿媳妇，张巧红说，其实这个媳妇表面上机灵，实质上和她公爹一样是个憨憨，不是做婆婆的爱出风头，压制儿媳，我这也是护羝，怕她跟我一样，落得个老虎不吃苍蝇恶名在外。儿子不在家，做婆婆的不保护她谁保护她，可这些娃娃不理解老人的一片心，硬是对着跟你干。
老婶，我知道你也是为着儿媳好，就像今天，她喝点黄酒醉了，你悄悄地把她领回来，就让在家休息，而不是打电话叫我来，你这不是故意让别人说闲话么。
我知道我给你们打电话有些冲动。好了，不说了，你也喝一点我家的黄酒，吃点饼子吧。张巧红端来千层饼和炝黄酒，万子民吃了几叶饼子喝了一碗黄酒。电话又响起来，村支书在电话里出口大骂，问万子民钻哪个窝窝去了，表彰会马上开始，他的拧筋子先人和上垴来的打篮球人干起仗来，不见他的影子。
万子民一看钟表已是一点五十，赶紧放下筷子就往村部赶。走时还不忘叮嘱张巧红晚上领着儿媳妇去村部文化广场看秦腔。
万子民就是一直被电话追赶着奔跑的人。车子在熟悉的山路上转着弯儿，万子民没心情领略沿途的风景，心里一直在想着村支书的话，拧筋子和上垴打篮球的人干起仗来了，怎么就干起来了呢。拧筋子虽然拧，不会没由来地乱拧，真是越是关键时候越出乱子。
外号叫拧筋子的老钱养着二百多只羊，是簸箕湾有名的养羊大户，仅羊羔一年出栏就有二百多只。因为养羊的圈舍不符合标准，没有验收上，验收不上就没有补贴。为此事，他和村干部镇干部都闹翻了，把这事给拧到信访办。县信访办过问此事，县农牧局来人，乡村干部陪同，再次实地检查，还是不符合补贴标准。羊养得的确可以，膘肥体壮，繁殖又快，就是圈舍不符合补贴标准。一伙人等在他的羊圈里，替他谋划怎样把土圈舍拆除，用砖砌再扩大，怎样蓝瓦棚顶；在圈舍内，设置怎样的添草添料、饮水一体的水泥槽。拧筋子老钱不但不领众人的情，还指着羊圈里被惊扰了的羊儿骂人。正如妇女主任说的，能把人的胆结石气爆炸的拧种种。
别看拧筋子老钱是个拧种，但在大是大非上还是能分清板筋和脖筋的。簸箕湾统一机修高标准梯田时，几乎全村的人都有顾虑，迟迟不肯收割地里的庄稼，更有人躺地里阻拦修梯田的推土机。拧筋子老钱亲自将推土机司机请到自家地里，让先推他家的耕地，并给推土司机买了一包兰州牌香烟。人们都说是拧筋子在外工作的儿子起了化学反应，不管咋样，他这个惊人的举动，让村干部们的后续工作能够顺利推进，这让向来对他没多少好感的万子民不再叫他拧筋子而是叫他老钱了。也正是他虽然拧，但有是非观念，是个可树之才，再说人家养羊又养得那么好，这次表彰，老钱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万子民想不到，是谁又把拧筋子的那股拧筋儿挑逗起来了。村支书也真是的，先人不先人，又不是他万子民一个人的先人，他就喜欢将这些破事推给他万子民。
在山路上，万子民开出60迈的速度往回赶，那架势就像村部正燃烧着熊熊大火，等着万子民来扑灭。当他进了村部文化大院的门时，台子上领导正在给几个村民颁奖，台下一片掌声，台上台下都不见拧筋子老钱，更不见村支书，他急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找了一圈人没有找见，第二轮接受表彰的人已经上台，他在台下观众人群里又找了一圈，当然，不忘象征性地鼓几下掌。给老钱和村支书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接打，谁也不接。他最烦人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打，电话么，打一个就够了。不管对方在干啥，看到未接电话或者没顾上接电话，第一时间就会回过来的，不回电话就是人家根本不想接电话，打八百遍也白打。
他正准备去问村主任见着村支书没有，推开村主任办公室的门，就见到村支书和老钱坐在沙发上。老钱脸上有挠伤，头发蓬乱，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缩卷在沙发上，另一单人沙发里坐着一个人，五十左右的年纪，黑着胡子黑着脸，泛旧的运动服敞着领子，不见拉链，显然被人揪扯过，脖子和鼻尖也有抓痕，估计就是上垴来打篮球的。
看到这情形，万子民刚刚的心急和紧张瞬间消散，差点没有笑喷。大男人干仗还有抓耳挠腮的，真是长见识。眼睛一对上村支书的脸，万子民把笑憋了回去，故意紧张地问，咋啦，这是咋啦，老钱不是应该在那颁奖台上领奖状么，你们在这干啥呢。
村支书忽地站起来，瞪着万子民，问我？问你先人去！说着摔门而出。还真是他万子民一个人的先人了。
这会儿，万子民气定神闲地给上垴来打篮球的人和他的先人老钱倒了茶水，说咱坐下来慢慢说，不着急，反正领奖来不及了，打篮球还没开始。
原来，上垴来打篮球的也是个养羊户，今年才起家，来簸箕湾打篮球是个事，来拜访簸箕湾养羊专业户老钱找他借种羊是正事儿。怎奈此人是个直戳戳，说话不但不会拐弯抹角，上来就问拧筋子老钱，你家羝羊怎样让母羊怀上羔子的。拧筋子老钱听着不顺耳，便回敬他，这事你问羝羊去，问我我咋知道。上垴直戳戳一听话不对味儿，就说它是畜生我问它它不言喘。拧筋子老钱说，畜生的事畜生都不知道我咋知道。三言两语，一个拧筋子一个直戳戳，就在簸箕湾文化广场的大院里，就在首届文化艺术节上，在簸箕湾人群面前，在周围村庄赶来看红火参加文体比赛的人群面前，为着公羊和母羊的事干起仗来，这叫簸箕湾人的脸面往何处放，叫前来参加文化节的领导记者情何以堪，这让村支书能不恼火吗？能不把气撒在万子民身上？
了解了缘由，万子民语重心长地说道，邻村就是邻家，邻家就是兄弟，兄弟为了公羊母羊的事干仗实在好看不好说。你两个一个是脱贫光荣户，一个是奋进养羊户，一个应尽地主之谊，一个应遵循做客之道，都要讲文明讲礼貌。往后应是互帮互助，而不是为了一两句话就掐架就干仗，这是大男人干的事吗？
等让他们握手言和，簸箕湾首届文化艺术节开幕式早已结束，县里来的领导回了县城，文化广场台子上正演着文艺节目。正是学校组织的少儿节目，孩子们正随着欢快的音乐或舞蹈或歌唱，他们像天使像百灵鸟。万子民看见他们，心说，他们才是我的先人。
簸箕湾人和周围村民们都去观看自己感兴趣的文体文艺节目。组建篮球队6个，男女搭配组建拔河比赛6个队，参加象棋比赛18人，汇演文艺节目14个。
篮球赛热烈程度出乎意料。县自然资源局、县教体局、县诺亚方舟志愿者团、镇中学、上垴村及簸箕湾六个队争锋角逐。观众多，篮球场地里三层外三层，围着观看呐喊助威加油，比赛精彩纷呈！
再就是拔河，呐喊加油的嗓子都喊哑了，男人居然拔不过妇人，妇女主任又高兴的胆结石在肋巴骨里打转转。
下象棋的，划旱船的，打乒乓球羽毛球的，跳远的，摸象鼻子的，三人四足跑，两人三足跑等文体比赛进行了三天。文化广场台子上，唱歌跳舞小品快板文艺节目演了一个下午，接下来就唱七天七夜大戏，簸箕湾老少真正享受了几天的文化大餐。
一场活动下来，簸箕湾人的凝聚力比以往更好，村民思想觉悟明显提高，村委会和扶贫队甚是欣慰，接下来的工作该是一顺百顺。
惊蛰刚过，爬上簸箕湾某个梁峁，在山坡向阳的坎子上，南风能吹个透心凉，但不冷。向阳湾里开有小小的黄黄的嫩花，万子民叫不上它的名字，但他知道，那是黄土高坡上开花最早的植物。
作者：王秀玲，宁夏作家协会会员，银川市作家协会会员，彭阳作协副主席。鲁迅文学院西海固研修班学员。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50余万字。先后获得银川市作家协会先进工作者，《黄河文学》双年奖新人新作奖，彭阳文学艺术奖等奖项。2016年中篇小说《春雪》选入《文学固原丛书》，中篇小说《叶草》入选《文学固原·彭阳卷》。
文章来源：《彭阳文学》202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