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物语 | 夏日的慈父情怀
一到夏天,我就想起父亲。
还是当学生时,到了夏天,就放假了。暑假。该有避暑的意思吧。但父亲却不让闲着——不是念书,也不是今天流行的补课。他是把我撵到庄稼地里去。那时候,锄地,拔草,翻红芋秧子,样样都得干。
盛夏高温。上面晒着,下面烤着。四周就像有个蒸笼,也像置身于一个巨大的炕房里。汗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但胸口,还有脊背上的汗珠子,常常不分个,而是一绺一绺地往下淌。
高温天气,正是锄地的好时候。刚刚锄掉的草,一小会儿就蔫了。半天不到,一定死掉。如果用锄头把草勾到庄稼地里的小片空地上,它就再也没有“借阴还魂”的机会了。
但锄地,还不仅仅是锄草。高温时节,在地庄稼基本上都起身了。锄与不锄,并没有多少关系。父亲说,这时候锄地之所以必须,因为它可以保墒。盛夏的蒸发量大。下了一阵雷阵雨,湿了上面的一层土,就得赶紧保墒——用锄头勾破最上面的土壳。土壳破碎了,土里水分蒸发时上下连通的管道也就断了,从而延缓蒸发的速度。
而有一种庄稼,高温时已不能锄草,必须用手拔草才行。它就是红芋。
红芋,也就是地瓜,或者红薯。它有个特性,不长高,而是满地爬。红芋秧子爬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任由它到处生根,会影响主根的营养吸收。这就需要,隔一段时间,特别是一场雨后,翻一次红芋秧子——把每一根秧子都翻过来。然后手工拔除地里的草。
跟锄地比起来,拔草更难受。锄地可以站着,或者弓着。拔草必须蹲着,或者带个小凳子坐着。身体离地面近了,地面的温度向上翻腾。感觉,就是蹲在蒸笼上。有这个体验,我一直对城里所谓汗蒸房敬而远之:那不是花钱买罪受吗。
当然,父亲撵我到地里干这些,并非一定在烈日炙烤下才行。早晨天刚亮,他喊醒我,跟着去。一个早晨,几分地就锄完了。回家吃罢早饭,又赶紧下地,接着干。约摸一歇子活的时间,也就是大概九点多到十来点钟的样子,太阳光毒辣起来,父亲就会说,“赶紧回家,别中暑了。”直到下午四五点钟,太阳光弱些时,我们才又下地。只不过干得松缓了。干一阵歇一阵,直到天黑。父亲告诉我,这叫有张有弛。
上午收工到下午上工,这中间六七个小时呢。父亲对我说,除了吃午饭,其余时间,愿意睡觉就睡觉,愿意念书就念书,最好睡觉跟念书轮换着。父亲是村小学的民办教师。他当然知道,暑假里,念书也不能荒废了。
说实话。我那时对父亲撵我到地里烘烤,是一百个不情愿。有时这情绪也写在脸上。他不恼怒,也不斥责。他跟我讲道理:受得了高温,才知得到庄稼种得不易。谁不知道凉快舒服呢?贪图凉快,也念不好书。而且学校里是念书,干庄稼活更是念书;这一篇书,就写在村庄里,田野里,点点滴滴之中隐含着的都是活的知识;耐得住高温,才知道每一粒饭,都好吃……
父亲的话,我似懂非懂。后来的岁月中,似乎懂了一些,又似乎还没有全懂。几年前,父亲去世。每到盛夏,我总是想起父亲,以及说过的那些道理。我觉得,夏天其实想像父亲:它用高温的方式历练着它的孩子们,但这历练,又不会过了限度——有早晨的凉爽,也有树荫下的清凉。时不时,还会下一场雷阵雨,降一降温。它就这样,看似绷着脸的严厉,却有着慈父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