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的夜里我们想些什么

宁静的夜里我们想些什么(2010年)
父亲到城里来了,和新疆的舅舅舅妈。他们住在北京的郊区。那天夜里,我开车一路穿过灯光,最后穿过漫长的黑暗,抵达时他们正准备休息。看到我来,我们一起坐着聊天。关于鄂东红安的乡下,关于新疆的往事,关于熟悉的人等。我们聊得格外投入。以至于,水壶里的水换了一次又一次。
后来,他们终于累了。大家准备睡觉。我对父亲说,我们睡在一起吧。
父亲有些犹豫。
我与父亲有多久没有睡在一起了?长大之后,自我离家出走至今二十余年,与我们同床共枕的同学、战友和朋友不计其数。我们甚至记不住在人生的旅途,曾在哪里与朋友相遇,然后分开。而曾经无比熟悉的父亲,因为时空阻隔,我在逃离他的拳头之时,已陌生了他的体温与呼吸。
后来,他答应了。他有些紧张,跟着我上楼梯。
此时夜已深沉。我与父亲躺在一张床上。父亲年近七十,我逼近四十岁。
父亲开始说话,有些结巴。仿佛往事突然打了节,让他表达起来不太流畅。他像个小老头,躺在床上甚至不敢翻身。
我便找过去的旧事,旧事中的人与物,在遗忘了许多年后,突然变得生动与鲜活起来。话的匣子一打开,我发现自己其实与父亲有着许多共同的语言。
父亲谈起当年我出走时,回头对母亲说过的话。父亲说,从我离家出走,到日后归来,每当我匆匆回家并匆匆离开时,总是对送了一路的母亲说:大,我走了,你回吧。
父亲说,每次我都是这样几句话。母亲的泪流下来,打湿了故乡那条弯弯的小路。
父亲说,每次,他都站在我们身边,看我与母亲说话。他说我很少与他说话。但是,每次他的眼泪也是直直的流下来。他意识到,他过去经常凑的那个孩子,已经永远走出了他的视线。好像属于他,又好像不属于他。
父亲说话唠唠絮絮。
往事像窗外偶尔掠过的风,伸了一头,便又溜走了。直到夜色变成漆黑一团。
最后,我与父亲都累了。我工作很忙,几乎天天加班加点;而父亲在乡下的生活习惯,是每天夜里八点多就要睡觉的。他一辈子尊从于自己的习惯,因为第二天还要下田地劳作。那一晚,我们却破天荒聊到凌晨两点钟。聊到父亲的确累了,打着呵欠。我说,你睡吧。他说,不睡不行了……
我们便睡。父亲很快先睡着了。我睡不着,还在想一些郁结心头多年的往事。父亲的话,把我带回童年的寂寞,带回少年的辛酸,带回青年时的苦闷。而母亲,曾是这一切事物的真实见证。她熟知每一个细节,并把深深的叹息留在故乡的那边,直到我出走,直到我归来,直到子欲养而亲不待……
接着,我便也开始迷迷糊糊。只要双眼合上,我便做梦。那夜的梦也是乱七八糟的。见到了旷野,很大,很寂寞,很迷茫,很孤单……直到父亲的鼾声将我打醒。那时,诺大的屋子透过头顶的窗棂,月光直射。我甚至可以看到头顶星光移动,但周围静寂一团。有虫子在叫,像乡下。
北京郊区的夜格外宁静。
在父亲的鼾声中,母亲虽未入梦,却从记忆深处直接走来,从另一个世界步入永远的记忆。我顿时感到宿命的轮回,在这个苍凉的夜里便有了另外一重意义。人啊,活着的仍就这样马马虎虎地活着,不知到底追求和在乎什么,而故去的人,却已永远故去,永远化作了关山千里外的沉默。活着的我们,每一天仍如许匆匆忙忙,寻寻觅觅,但灵魂的深处,这个夜却让我仿佛淡然于生命的安排:世上的生生死死,爱爱恨恨,一切都必须是顺其自然的,都有因有果,有血有肉,有缘有份。
父亲的鼾声很大。我也在这鼾声中,从黑到白,见证与拥抱了满屋的天明。
2010-5-13北京
(弟弟开始又东山再起之后,父亲一直住在他那里,弟弟对他百依百顺。我只是偶尔去陪他吃个饭。老头总是笑眯眯的,还喜欢泯上两口酒,到医院一查体,指标比我还正常。也算是他得到了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