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城市阴谋》连载之九
长篇小说《城市阴谋》连载之九，本长篇已由新华出版社正式出版。由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茅盾文学奖得主周大新、两届鲁迅文学奖得主王树增、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李敬泽先生联袂推荐。
20
何教授：
你这个老头子，别来无恙，身体可好！
当城市的一天劳作归于静寂，而夜生活却刚刚开始的时候，
我站在一家酒吧外面徘徊。
酒吧里有一个我喜欢的女歌手正在唱着撕人裂肺的摇滚。
我认识她。她吸毒，抽烟，和男人群居。
但她和你一样，一点也不颓废。
你们要是见了面，或许可以成为忘年交。
当然这样可能不太好，因为你的身体质量肯定会下降。
再说，她是俞大为的情人之一。
俞大为你知道吧，就是在学校里经常带女孩子回来过夜，
差点被开除了的那个。
现在他很有钱了，至少表面上是，我以为。
我还以为，何教授，你有些不够意思。
那天你路过北京，我是后来听说的，但你并没有来找过我。
你忘了我们在一起喝酒骂娘的时候了？你忘记了我们在一起谈女人、女权的时候了？你忘了我们有次出去游玩，你掉到河里，是我拉起你的时候了？你当时笑得真像一个小孩呀！
听说你到北京来，曾去看过那些“混得不行”的学生们，难道你没有来看我，我便是混得好的学生了？
其实我是活得很不好的。
你肯定以为在北京这样大的机关工作一定很好。其实不好，因为你没有根，没有靠山。古人说，朝中有人好做官，这话是一点也不假的。
再说，你可能以为我变了，认为在机关工作的人一定都变成贪污犯了。按你的理论，你说把所有的处级干部排成队，全部杀了，多年后翻案，肯定有冤枉的；但把所有的局级干部杀头，隔一个杀一个，肯定会有漏网的。
可我还是个科员呀。科员太小，小到北京一脚不知要踢出多少个来，一踩不知要死了多少个来。走在大街上，谁还会认识我呀？
八十年代一首歌中唱的，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那就是唱的我呀！
你肯定不记得了，因为你一生就不想做小草，也不赞成别人做小草。
可我们做小草是事实呀，这样的命运不能改变。改变了，我们可能连饭也吃不上啦。
既然是小草，你应该看我的信了吧。
最近有点烦，有点烦……这首歌你听了吧。
原因是心太软，心太软，把所有的事情都自己扛，相爱总是简单，相处太难……你肯定也赞成吧？
好久没有听你的课了，有点想。当时我在课堂上写了一个纸条，说你在上面有些胡说八道，因为你让我们没有信仰。你说，哪位同学写的？有勇气，不过他是个笨蛋！
有人问，为什么他是笨蛋呢？
你说，只有笨蛋才谈别人改变他的信仰，因为信仰是自己的事，与别人无关。
我举手说，那伟人呢？我们敬爱的“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一辈子只娶一个老婆的总理呢？他的理想与信仰难道不与别人有关吗？他难道不是想做一个救苦救难的菩萨吗？
你说，我们只谈个人信仰。
我们说，你这个教授好没水平。人不能只为自己活着嘛。
你说，只有在实现个人理想的同时，才能实现社会理想，为他人服务。
我们说，你这是强调个人价值，强调个性。
你说，一个民族如果没有自己的个性，那么这个民族肯定退步，或停滞不前。而民族是什么，民族是由每个个人组成的。因此，如果个人都没有性格，没有个人的信仰，那共同的理想只是一句空话。
我们互相看看，有些惘然。
你说，如果国家达到了法治，那么个性的总和会使国家更为强大和富强。
我们当时还不太懂。因为我们对人治已经习惯，所以不想什么都扯到法律。法律曾一直是一个让我恐惧的词，只要提到法律，我便想起许多不好的回忆，对那些穿制服的人无端地害怕。
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坏事，但我还是害怕制服。
不只是我一个人害怕制服，我们很多人都害怕制服，也就是说，害怕那些知法犯法的穿制服的人。
因为他们说你违章便违章，说你犯罪你便是犯了罪呀！
太可怕了，我们不谈这个吧，离他们远点，他们便不会找理由罚我们的款了。
尊敬的先生啊，我到现在才知道你在课堂上的那些胡说八道，原来是有些道理呀。我们毕业了后，个人奋斗的东西的确是想得太多呀。
过去的时间要是能追回来便好了。
可是我们追不回来，因此我们便只好倒霉，谁让我们幼稚的时间太长，抱着书本上的知识做人太长。
不过这样也好，如果大家都早像你那样，我们岂不是都会成为教授了？
教授太多也不好，太多了容易打架呀。再说教授都是有单位的，有单位的，便要想到职称和房子，想到每年冬天分得多少烤火费，夏天分几个西瓜，要是西瓜不好，还可能为此闹意见，损伤了和气与关系，惹得那么多的人去做政治思想工作，多不妙呀。
我也是单位人，宁肯到你家去多吃几块鸡肉，也不愿为了一个西瓜的大小而伤了和气。
所以你说我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人，必然会产生厌世的情绪。水至清则无鱼嘛。
可我没有厌世呀，我热爱着它呢！
但我为什么想离开它呢？是从什么时候有了这个想法的呢？
如果走了一遭，在过程与结果之间，我会选择什么好呢？
如果选择过程，那这个过程太没意思了，因为单位里你不能说出你的观点，也不能亮出你的锋芒，而脱离了单位呢，也许我们还不知道怎么活下去呢。老先生你可别生气，我们从小到大受的教育便是通过奋斗，找到一条通往单位的路呀！过去我们的小学、中学、大学老师一再教育我们说，考上去，便是穿皮鞋与穿草鞋的分水岭，因此我们上大学完全是为了找到单位呀。
再说如果选择结果吧，那这个结果更没意思了。因为每个人的结果便是死，还有什么好结果呢？既然生下来便是寻找或者等待着死亡，那么我们为什么出生时便不选择死呢？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出生呢？
教授你糊涂了吧。快二十一世纪了，你糊涂也不必自卑哟。
你要是自卑，那世上便没有人骄傲了。有句话说，人类为什么而骄傲呢？
你不自卑也不骄傲，那我们就谈点别的。
谈张秋燕好吧，你也很喜欢那个小丫头片子的。
张秋燕到我们这个城市里来了。
她中了大奖，５００万。
这是一个让不少同学吃惊，也让不少人眼红的消息。你也睁大了眼吧。想不想也分上一杯？
张秋燕来的那天，我们北京的西城区喝了些酒。酒桌上只有五个人，我，俞大为，黄平阳，以及她本人，另外一个我们不认识，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是张秋燕租来的撑门面的小伙子，为了气俞大为。
那个酒家叫聚仙居。一个很好听的名字，一个很年轻的老板，他的手上至少有五个戒指。他从吧台里走出来，很亲热地和我们握手。与其说是我们，倒不如是与俞大为握手。因为俞大为是常客，他尽管是私营经营者，可他带来的客人常常是一些政府人员。
我们坐定了，话题便从张秋燕中了大奖开始。天哪，５００万哪！
我说，你中奖时是不是差点像别人说的那样晕过去了？
小丫头装出见过世面的样子，不屑一顾地说，根本没那回事。
其实他是装给俞大为看的，可俞大为偏偏也装出没事的样子。他好像张秋燕根本没中那个奖，也好像张秋燕与他没有任何的关系。
俞大为不愧是俞大为，他一眼就看出张秋燕带来的小伙子不会是她的情人。因此他想方设法地揭他的伤痛。
小伙子的长相的确是没得说的，但最终还是抵挡不住，红着脸找了一个谁都看得出的理由，走人了。
这场酒会便有些尴尬。一下子把张秋燕的面子拉下来了。后来我送她回酒店时，她哭着说，她是想气气俞大为。
我知道她还没有忘记他。教授，你是先知先觉的人，第一次经过的那种生死爱情，也难忘记吧？
你给我们讲你的爱情的时候，我们都笑掉大牙了。什么年代的旧事嘛，每次见面之前还要念一大段语录表表决心什么的……
揭你的伤疤非常不好意思。可这的确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话题。因为我们后来的爱情都变得一点意思也没有了。
俞大为说：张秋燕在我有面前摆那个谱，差远了。
我相信俞大为还没有挣到张秋燕那个数，所以认为他是你讲的那种典型的酸葡萄心理。
可教授，这事非常奇怪，因为那次聚会后不久，张秋燕又投到俞大为的怀抱里去了。
这种事我想也想不明白，所以请教你了。我记得我们当初毕业在学校里喝酒时，张秋燕恨死俞大为了。
那时她巴不得把俞大为杀了，现在她在跨入先富起来的一部分的时候，却还是投入俞大为的怀里去了。
俞大为很得意。他常常在我们面前得意。这种得意，不仅是在金钱上，他的银行帐户比我们饱满，还因为有那么多各种各样的女人围在他身边，让他如此充满了成功感。
可我就想，我们本来生在同一个星球，同一个国度的，年龄也差不离多少，专业也一样，为什么他的生活就与我们是两样呢？
这是因为我们是单位人，而他不是单位人吗？
俞大为使我对单位人又产生了怀疑。单位人有许多东西是沾不得的，一沾便会被传得呆不下去，比如说吧，作风问题对俞大为来说，只是风流韵事而已；可单位人呢？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纪律姑且不说，光是那些唾沫就会把人淹死。
单位人就只能这样生活吗？不能来点咖啡，来点五光十色吗？
教授，我很惭愧，因为我是不能脱离单位的，这一点我非常清楚，那我还怀疑它干什么呢？你还把我们当作成功人士干什么呢？你到北京来出差时怎么不到我们单位里来看我呢？我们还好呆算得上是忘年交吧？
难道你就不眷恋着单位吗？
你不是骂过单位人的论资排辈、山头主义、宗派色彩、无事生非吗？
你不是把单位人的劣根性写成了一本书吗？
你为什么还呆在单位？
你为什么不敢下海？不敢经商？不敢堂而皇之地宣布脱离单位？教授，你骂单位却还雷打不动地呆在单位，难道是我们以后生活的延续与翻版吗？
我们的生活是不是以后也这样？
难道该脱离单位的，就应该是那些下岗的、没技术的、没关系的、处在社会最底层的人吗？
教授，你一向敢作敢为，因此我并没有责备你的任何意思。我只是百思不得其解，找不到一个完整的答案，才写信给你的。
你要是生气，便不是当初那条好汉了。
听说你家里有了伊妹儿，哪天我把这封信请我们隔壁办公室的张楠给你传过去。
我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让你还记得在北京的人海中，有一个单位人，是你的学生。
他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成功，也没有他自己想象的那样失败。他只是在响应你的号召，一边走路一边进行着思考嘛。
本来我想把这封信写得很长的，可是你看看，北京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它是不会让你能心平气和地把一件事善始善终地做完的一个城市。我明天还得给我们的厅的副厅长写一个发言稿－－他才是管着我的嘴巴和肚皮的人呢，因此我得先服从他。
要是有一天，有一天我出了什么问题，把影子和记忆留给了你们，当我们厅里的小报上开始想给我措词写什么盖棺总结的时候，我希望在那长长的送葬人群中，有着你的影子。哪怕你来后哈哈大笑地看着那些同样笑着送我去八宝山（你看你的学生到了这个时候还想高攀）的人们……
给你的信，今天就这么多吧，反正也没什么意思。单位人呗，昨天的日子就是今天的日子，今天的日子便是明天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