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传奇小说】路远连着天(十四) 作者:亚宁​

总第141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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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耿光祖牵着大灰驴,耿六跟着石广老汉,边走边聊,很快就进入了太阳庙村子。一片零乱的土黄色房子,被弯弯绕绕的村道分割开来,又被弯弯绕绕的村道给串联在一起。房前屋后和村路边,稀疏的树木,玩耍的孩子,坐着晒太阳的老人,乱走的猪和鸡,乱堆的柴草,显得原始而自然,一切令耿六熟悉又陌生。村北二哥一家人住着的土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处占地足有六亩大小的庄园,鹤立鸡群般座落在那里。两米多高的围墙,高耸的大门楼子,厚重的青铜色大铁门,一对一人多高的石雕狮子,一片红脊梁的房顶,十几棵不知从何处移植回来的大柳树……

走近这处凭空出现的新宅院,耿六的步子变得缓慢。外面的动静,引发院子里闻声而动的狗,发出了豹子一般的巨吼。耿六敲开了大铁门,一位中年妇女疑惑地问他找谁。旁边的石广老汉嚷道:“你这个媳妇,赶紧给光德说个,就说他六爹回来了。”没容那女人回话,影墙后耿光德媳妇问是谁?女人忙说:“不认识的。一个叫花子一样的人,还领着个半大小子,拉着一头灰驴。石老汉说是大爷的六爹。我也不认识,你快出来看看哇。”狗的狂叫声中,耿光德媳妇说:“你快不要瞎说了,六爹早死了,石广这死老汉咋还拿死人开玩笑呢。”人随声转出影墙,目光一扫,眼睛就直了,叫了一声:“妈妈呦!”掉头就跑。很快,耿光德出来了,不敢相认,愣了半天才失声嚷说:“六爹,你真是我六爹,天呀,天呀,你真是我六爹。”耿六两眼发酸,颤颤地应了一声说:“光德,你个瞎货,我当然是你六爹了。”

进了院子,在一家人的热情关心下,耿六被安排在了一间上房中。耿光德欣喜欲狂,把吼叫的大黄狗踢了一脚,骂说:“瞎了你的狗眼,连六爹都不认识了。”石广老汉就笑了,说:“光德,你这是骂狗了,还是骂自己呢?”耿光德先自忍不住笑了,问老汉是咋认出六爹的?老汉说:“嗨,我跟你一样,也是吓了一大跳,还以为见着鬼了。”屋门开着,耿六歇在炕头上,呵呵笑着说:“你们就不要找着机会骂我了,我没变成鬼那真是一个奇迹。”耿光德媳妇端了茶水过来,还搬来了一个红木饭桌。刚才开大门那女人,这时端了洗脸水进来。耿六问这个人是谁?耿光德不好意思地说:“家里雇的一个女佣。”耿六啧啧说:“行啊,看来咱们家真的是大发了,连你小子也雇佣人了,那么说地里的活你也是不干了?”耿光德酸悻悻说:“我算个甚,是光亮现在大发了。”

叔侄俩开始了长谈,直到家人端上了几道烧肉,和一盆黄灿灿小米饭,两人才想起,耿光祖好长时间不知去了哪?一时都出到院子里,分头又是找又是叫。

耿光祖在屋里呆了一会,出到大院墙角处的一间漂亮茅厕。他这几天有点干肠,一直蹲到眼里生泪,才憋出一根屎橛子来。出了茅厕,他四处转看,就来到了牲畜圈,看见瘦了许多的大灰驴,正大嚼着槽中的草料。他看了一会儿出来,不小心绕到了那只叫声可怕的大狗前,进退不成,只好心惊胆战站住不动。他想起了老家的那两只狼,一时胆气壮了,小心翼翼想着挪开。审视的大黄狗上前把他嗅了嗅,晃着脑袋打了个喷嚏。耿光祖伸手摸了摸狗背,听见有人叫,应声要走,黄狗出奇不意,从后面呼的扑上来,把他按翻在地,压在身下却没撕咬。耿光祖吓得想叫又不敢叫,两手抱住了后脑勺,等耿光德寻见他,才被救了起来。

当天下午,耿六提说要回自己的土窝子住上两天,先把一路的念想了了,再回这边的新房来住。耿光德无奈吩咐佣人,让过去先收拾打扫一下那边的屋子。耿六阻止了,说要亲眼看看一处没人住的房子,五年能有咋样的变化。一念即动,他在炕上躺不住了,挺身而起,领着耿光祖回到了阔别以久,梦见过无数次的那个位于太阳庙村北的土窝子。

远远看见一处简陋,低矮,尤如小茅舍的小土房子,静静卧在一片乱草窠子中间,耿六自己也迷惑了,怀疑一路上盼望归来入住的,难道就是这么一处所在吗?他一声叹息,想这大概是人在旅途,思念太过强烈造成的吧!耿光祖也目光茫然,初时还以为那是一处谁家放柴草的屋子,等明白过来,小小的心里一时还真有点难过。

撬开了锈蚀的长把门锁,推动裂口多处的家门,一股腐败又陈旧的味道扑面而来。耿六避了一下,从中就嗅见了记忆里的熟悉味道,心情一下子好起来。他平静了一下心情,弯腰而进,观察了半天,发现屋顶已经被雨漏得能看见天光,墙体几处裂缝都能容人手指。曾用过的被褥埋在了空坟中,现在只有光炕皮,铺满了泥土沙尘,上面留有不知何物爬过的细碎脚印。家徒四壁,仅有的留存在墙壁上,一张分不清颜色和图案的旧年画,依然紧贴在那里。耿六盯着看了半天,想起上面应该是一个抱鲤鱼的大胖娃娃,会心地笑了。想起屋外的耿光祖,他闷声说:“这就是六爹一路上给你说的家,到了门口,咋还不进来。是嫌它破烂不成?”耿光祖忸捏而进,耿六命令:“去,把从前面带过来的笤帚和簸箕拿进来,跟我一起,咱们打扫这屋子。不要看是个烂土房子,收拾好了,炕再一烧热,住着可舒服了。”

叔侄二人开始动手清扫。不一会儿,耿光德领了一个佣人过来,抱着两床被褥。临近的几户老乡闻讯过来,见面的开心自不待言。很快,在众人帮忙下,破土屋里外就面貌焕然。

无月的夜里,满天星斗出奇地亮,黑暗还是很浓重,伸手不见五指。送走了夜聊的老乡,烧热了仍然通畅的炕道,耿六的困劲上来了,躺在被褥上哈欠说:“光祖,咱们总算回到家了,有些事六爹得给你交待一下,你认真听着。”耿光祖早就困的迷迷瞪瞪,丢着盹“嗯”了一声。耿六来了精神,坐起身有板有眼说:“第一,咱们一路上经历的事情,你不能对任何人说,包括自家的人。”耿光祖不解,说:“为啥呀?你今天还跟我光德哥说呢。”耿六说:“我说我是有分寸的,你小不懂事,不该说的事乱说了,那是要带害的。”耿光祖不语,耿六说开了第二项:“光祖,知道你爹让我把你领来后套是为啥了吧?”耿光祖摇头又点头。耿六说:“六爹今天给你交个底。你爷爷殁以前最心疼的就是你,当然了他也心疼六爹,可六爹没有娃娃,你爷爷就让你爹把你过继给六爹当后人。”耿光祖问:“后人是甚意思?”耿六骂说:“笨蛋,后人就是传宗接代的人。就说你吧,就是给六爹当儿子,懂了吧?”耿光祖又不吱声了,耿六继续说:“你呢,从今天开始,就不能叫我六爹了,要改口叫爹。你现在就叫一声我听听。”耿光祖没反应,耿六催了两遍,跟着就生气了,骂:“看把你难的,只是改个口而己。叫,你现在就给我叫。”

在耿六想来,自己的亲侄儿,血脉相连,一路上情分胜过父子了,改个称谓这是很简单的一件事。耿光祖却怎么也转不过这个弯,他的认识是叫爹叫妈,那只针对两个人,叫别人当爹,那以后自己的爹咋叫呢?在他的眼里,六爹就是很亲的叫法了,也叫惯了,为甚要改呢?这些意识里的东西,制约着他的反应,只管低头一声不吭。耿六越要求,他头越压得低,耿家遗传的那种犟脾气表现的越厉害,直到脑壳上挨了一把掌,疼得生泪直流,也没叫出口。

耿六的脾气发作起来如火苗乱窜,他见骂不起作用,一脚把耿光祖蹬翻在炕沿边,威胁说:“你要是今天不改这个口,那我这一路上白领你来了。你现在就给我滚,不要在我这个家里呆着。”耿光祖人虽皮实,但毕竟还是个孩子,觉得六爹今天的态度反常,比起路上对自己的疼爱来,简直判若两人,一时委屈地哭了。耿六骂说:“让你叫上一声爹就这么难,这又不是要割你的肉,要你的命,你哭甚了?顿不顿就哭鼻流涕,我最讨厌这样的男娃子了。”

当天晚上,为了让耿光祖改口,耿六软硬办法试过,却都不起作用。一时心狠,他把耿光祖吊在本就不高的房梁上,不过只一会就解开了。面对这些个手段,耿光祖全都皮实应对,有时还狡辩两句,更多打不躲闪,骂不还口,低了头沉默以对。

到了后来,耿六都有点死心了,心想叫不叫爹还不都一样。耿光祖脑筋却突然转过了弯,委屈万分,冲着刚上炕的耿六,叫了声极其别扭,满含委屈的“爹”。只是颤声还没打住,人早就泪水满脸,手一抹更见水湿。耿六不知何故没有答应,跳下地用袖子给越哭越伤心的侄儿擦泪,说:“算了,以后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你不叫我也死不了的,这是多大点问题,能哭成这个样子。”见不起作用,他骂说:“不让你叫了,你还哭甚呢,没出息的东西。”耿光祖嘴囔说:“前面嫌人家不叫你爹,你骂。现在人家叫你爹了,你还骂。”耿六笑了,故意说:“你叫没听见,你再叫一声听听。”耿光祖的倔劲就又犯了。

2

耿六要在太阳庙先歇上两天,修理一下四面开裂的房子,然后再到镇上去看望二哥。耿光德却按捺不住,第二天就派了一名长工,把这一喜讯告诉了老爹耿福地。

喜极而泣的耿福地在镇街上火烧火燎乱走,晚上在热炕上翻来复去,熬到天朦朦亮,也没跟家人打招呼,独自骑了一匹驯顺的白马赶回了太阳庙。在自家的大院里没见着六弟,听说他回老茅屋住去了,不容耿光德说明,张口就骂,一把撇了马缰绳,又大步流星往耿六的住处赶去。

耿六正在清理院子,猛地一抬头,看见了走到身边的二哥。耿福地亲情地叫了声:“六子”,耿六握着镢头头歪着瓷在那里,意识中出现了恍若隔世的懵懂。他傻愣愣仍有几分怀疑地叫了声:“二哥?”瞬间的确认,六年多的生死离别之情迸发,兄弟俩哭声中互相叫着,紧紧抱在了一起。身体的颤抖,或者说是亲情的震动,让两个大男人的眼里满是泪水。

那一刻,耿六突然觉得自己的体内,居然升起了一种久远的儿时的情愫。

站在一边的耿光祖,观察着这位听说过多次,但一点记忆都没有的二爹,看着他那宽厚的胸背,和略有驼背的样子,生成的印象是:“这个大块头的老爷子,就跟戏里的大红脸钟魁一样。难道他就是二爹?他怎么跟爹和六爹长得都不象呢?对了,他跟爷爷倒有点相似。”

不容耿光祖乱想,他已被二爹抱在怀里,胡子拉茬的脸扎得他面颊火辣辣的发烧。

随后,耿六在二哥连说带命令之下,放弃了安居土屋的计划,抱着铺盖卷和一些行头,回到了耿家大院,住到一间宽敞向阳的屋子里。兄弟俩自从见面之后,就一直形影不离走在一起,迫不及待交流了一些情况。碍于外人在跟前,耿六只对翠花山上的经历含糊其词,其它方面便口无遮拦,还有几分夸夸其谈。一直到屁股坐安稳,没有外人时,兄弟俩才细细的交流起来。

耿六说到四哥为了三哥,如何欠账卖羊送儿的详情。耿福地地骂说:“老三太不像话了,咋能这么个做事呢。”耿六说:“也不能全怪三哥,他还不是为了顶替大哥,才跟土匪走的。”耿福地说:“那也不能不管家里人的死活,连点消息也都不给捎。”耿六说:“三哥哪能脱开身,再说他怕连累家里。”耿福地说:“这样的结果,对家里,对老爹老妈,还有你四哥的损害有多大呀!唉!唉!”说到这一点,他饱含爱怜地扭头盯了一言不发的耿光祖。

耿六说到老爹去世的前前后后,耿福地只言片语地问着,沉默中陷入了对父母深深的怀念。一旁的耿光德插话说:“六爹,那我爷爷临殁的时候,就没提到我和光亮?”耿六说:“你离家的时候刚结婚,光亮当时还是个小娃子,你爷爷当然记得你们,只是在他的记忆里,你们都还是小娃子呢。”耿光德回忆说:“我小时候,我爷最疼我了,领着我到哈镇上赶集,给我灌了口烧酒,我就醉了一整天。”耿光德的女人是在老荒地时结的,这时走进来,一边张罗着说吃饭了,一边问说:“六爹,你回去到四道梁去过吗?”耿六说:“去过,你爹你妈的身体都好着呢。”说完了,他在心里苦笑,这都是几年前的老情况了,现在怎么样,谁知道呢。

晌午,在耿福地的指挥下,儿媳和佣人杀鸡宰羊,做了一桌子酒席,烫好了两壶老酒,为六弟和侄儿历尽风险终于归来接风洗尘。饭桌就安排在了耿六住的炕头。

有了酒的燃烧,兄弟俩的谈话更多了一丝随意,少了一些理性的拦截。耿六开始了滔滔不绝,这才把路上的遭遇,事无巨细讲得唾沫飞溅,那样子犹如说唱评书一般。耿光德半信半疑,问爬在一边的耿光祖是不是真的?耿光祖腼腆地笑了,说遇狼的事是真的,埋人的事他没有去看过。正在兴头上的耿六批驳说:“你当时那么大点人,我能领上你去看那场面吗!那还不把你吓死了。”耿福地静静听着,在他的眼里,这个失踪了五年多的兄弟,年龄增长了,可吹牛说大话的毛病并没有改掉多少。在他的心里,身边有这么个一娘所生的、失而复得的亲兄弟,让人的感情变得湿漉漉的,充满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安慰。

后来,耿福地把话语权收回,大概地说了一些耿光亮的现状,这又激起了耿六先前的一些疑问。对此,耿福地先是心事重重,转而脸上荡出了一丝故做的微笑,推说:“等明后天咱们到了镇上,哥领着你到各处看一看之后,再慢慢地商量吧。”耿六的疑问就更深了,先前的谈兴受到破坏和压抑,他想不明白二哥会有什么难言之隐,连自己的兄弟都不敢告诉?

酒足饭饱之后,有了五分酒意的耿六,领着二哥和耿光德来到了牲口圈棚,看望了老爹生前骑过的大灰驴。栓在槽头的灰驴先亮了一嗓子驴吟,待双方凑近的时候,把一条秃了的尾巴摇得象狗一样,一双驴眼灰朦朦的流出了几颗浑浊而兴奋的泪珠。耿福地的大手在驴背上抚摩着说:“当年,我可是多用过这头驴。那时它腿脚真有劲,在地里劳动一点都不比那些大块头的骡马弱。”在微醉的时候回味往事,更让人动感情,耿福地当时就吩咐说:”光德,家里一定要好好地放养这头你爷爷骑老的驴,不能用它再干什么营生,更不能借人或卖了,要一直等到驴自己老死了。”耿六用指头掐算说:“咱们家这头传家的老驴,现在起码有三十岁了,这在驴界里,应该算高龄一员了。”耿福地说:“你们看它的皮毛还很光顺,这后胯,这前蹄,这体格还挺有力,还能驮着你们两个人走路。真是一头好驴呀!它还能活个十几年的。”耿光德问:“六爹,你说最长寿的驴能活多久?”耿六挠着头皮说:“我也不知道,光听你爷爷说,在咱们老家有一户地主,养了一头驴活了四十多岁,后来不小心跌下山崖摔死了,要不然怕还能活得更长呢。”耿福地纠正说:“什么地主家,就是光德的舅太爷家养的驴。那驴你妈来咱们家的时候,还活着呢。”与人相伴了三十多年的大灰驴都听明白了,它翕动着嘴唇,伸长了颈项,浑身筛糠一般抖擞了一下,用体内无数根老骨头稀哩哗啦,咯咯吧吧地叫了一遍。

傍晚时分,管家赵年领着六七个人骑马来到了太阳庙。几个人见着耿福地,赵年低声下气说:“老爷子,你可把我们给折腾苦了,差点没让耿队长给枪毙要了小命。”耿福地说:“大惊小怪,我回家里来看望我的兄弟,你们是担心什么。光亮这小子,现在都开始限制我的自由了。”一位马弁说:“老爷子,你是无心人说宽心话呢,现在外面乱得人都疯了,耿队长能不担心吗!”耿六和耿光德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看见耿福地有点不耐烦,耿六说:“二哥,你没跟家里人打招呼,他们当然着急了。现在咋办?要不我现在跟他们一块,先送你回去?”耿福地气咻咻说:“不回去,我又不是犯人。”说着,指了管家赵年说:“你留下,让他们中间先派上两个人回去,给说上一声我好着呢,不就行了。”回身冲着耿六说:“太阳庙是咱们的家,我现在回来一趟,起码得住个几天再回去。”知道老东家的脾气,赵年点头哈腰连说:“我们听你老人家的,行,行,行,就这么办。”

耿福地在太阳庙住了四天,领着耿六看过自垦的新荒地,指着一大片野荒滩遗憾地说:“我原来让你回老家弄点钱,就是想着先把这些荒地购下来。现在迟了,让人家给买走了。”这勾起了耿六的心事,自怨说:“我知道二哥的想法,可惜那钱让我在家门口给弄丢了。”耿福地笑了,说:“那点钱要是在过去还能办点的事的,现在咱们不缺钱了,我想着过一段时间,就把这地再买回来,价钱高点也不怕。”耿六想想也是。耿福地不无忧虑说:“外面的收成再好,我就觉得在太阳庙最靠实。等将来,我想把这周围几十里的地全买下来,把太阳庙变成咱们家最大的庄园。当然了,这里的事,以后就全靠你和光德来管理了。”耿六说:“你一说管理我就头大,我不是那块料,将来主要还得靠光德。我看他现在锻炼的也老成多了。”耿福地说:“光德不行,胆子太小。没事的时候看他还行,遇上点事就没主意了。就说那年遇上土匪,他只要再跑几步路,就能逃脱的,结果人家枪一响,他就爬到地下了。”耿六玩笑说:“二哥是不是现在还埋怨光德呢?我倒觉得,人到什么时候,活命都是最当紧的。”耿福地说:“我知道,我是说他男人家没胆子,那怎么能行。”

兄弟俩在野地里走着,丈量着田亩,畅谈着将来的打算。不远的海子边上,耿光祖领着一对侄儿侄女,和一群本村的孩子,打扰那些路过歇脚的野鸭子和大雁。天空中云彩随了季节的变化,失去了夏日里那种绒绒的轻盈,变得有了几分清冷的棱角。

后来,老弟兄俩来到了那片埋了假坟的地头。耿福地想到了什么,从附近劳动的人手中要了一把铁锹,走到了那两座空埋而人还活在眼前的坟堆前。耿六兴致勃勃,问二哥要锹头,说:“我挖开看一看,棺材里的铺盖衣物现在都沤成什么样了。”耿福地却没了刚才的冲动,制止说:“算了,把坟头摊平,把石碑打碎扔得远远的,咱们就永远忘了这桩荒唐事吧。”

3

几天之后,耿光亮派了车马来接老爹和六叔,同时拉了一些村里新收的粮食和皮毛货物。

一行人是当日午时进到陕坝镇。耿福地和耿六坐了马车,耿光祖骑着大灰驴,前后跟着七八个马弁。路过热闹的街头时,耿六总觉有人对自己一行指指点点,刻意去看又没啥异样。耿福地则不停地给耿六介绍着镇上的客店和商号。

马车在临街的一家食堂门前停下,老乡胡广平早等在路边,耿福地给两人互相介绍了半天。

这时,被十几个马弁簇拥而来的耿光亮,霸气逼人,却当街要给六爹磕头问安。这种大礼把耿六吓了一跳,抢先拉住他的胳膊,满脸笑容说:“光亮,你这是干甚了,咱们不兴这个,你站直了,让六爹看一看又是大县长,又是大队长的人是个什么样子。”耿光亮也就趁势立直腰身,不无得意地一笑,说:“六爹一点都没变,还跟前些年一样爱开玩笑,你说的那些个名堂全都是虚的,只侄儿这个身份是真的。”耿六拍了拍春风得意的侄儿肩膀说:“光亮,你这话六爹爱听。记得你爷爷当年说过,人只要不忘本,才能有劲走得更远。”

入了耿府大院,一些下人凑在一起窃窃耳语,他们不知道这位被新主人如此重视的人,到底是个咋样的角色。耿候氏则由二儿媳焦巧珍和大女儿耿秀春陪着,往前边过来。焦巧珍腆着肚子,长条脸与臃肿的身体,给人一种怪异的模样。耿秀春一家现就住在镇上,女婿乔换山被耿光亮安排进了当地的税务部门,而且时间不长就升了个小官。

置身豪华气派的大宅院,耿六相信了太阳庙村人的夸张形容,原来一点都不过分。他左顾右盼,感叹的“啧啧啧”有声。迎面就跑来了一个疯丫头,拉了他撒娇地叫了声:“六爹。”耿六脸一红,怔了一下,忍不住“哈哈哈”大笑说:“啊哟,我们家二芸都长成大姑娘了。”耿二芸辩说:“人家才十五岁。六爹,你才长大了。”耿六笑说:“傻女子,六爹不是长大了,是长老了。”看着迎上来的耿候氏,耿六先还开了个玩笑,跟着有点伤感。在他的印象中,原来利落的二嫂,几年时间咋老成这样了!

当天晚上,耿光亮亲自安排,在家中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宴,为六爹和小弟洗尘接风。大酒桌前围坐的都是自家人,询问和笑答,有时就吵吵成了一堆。耿福地话很少,慢慢吃菜抿酒,品味全家人团聚一堂的幸福滋味。相反,耿六酒到激情处,感叹说:“要不是二哥保管着我的魂,我早就在路上不知死过几回了。”又说:“这一路大风大浪我和光祖都熬过来了,没想到回到了家门口,把一点碎钱还让贼给偷走了。”耿光亮听了若有所思,大概问了一下情况,说:“六爹是不是现在还心疼呢?”喝红了眼的耿六憨憨地说:“当时心疼的我都想杀人呢,现在吗,咱们光亮出息的这么了不起,那两个碎钱算什么。”

话题就这么转了回来,耿六直夸奖耿光亮出息了,问他现在是不是陕坝镇上最大的官?耿光亮淡淡一笑说:“在这种动乱年月里,什么官不官的,人只要能做点事,混口饭吃,不让外人欺负就行了。”耿六兴奋说:“行,这才是大家风范。人说乱世出英豪,咱们光亮就是咱们耿家的英豪。”耿福地咳嗽了两声,闷声闷气批评说:“六子,你快不要替他吹牛了,他就是个天皇老子又能咋样!还是多讲点你二嫂子爱听的老家的事。”耿六反驳说:“这怎么能说是吹牛呢,光亮现在的身份,快比咱们家老祖宗的身份高了。咱们老爹要是活着,那还不要高兴死了。”耿福地被提醒了,站起又坐下,说:“看看,咱们光顾吃饭了,都忘了给你爷你奶的牌位前上一柱香火了。”耿六不解地问:“二哥在家里还给咱爹咱妈供着牌位?那我一会儿真得去烧点香火的。”耿光亮笑说:“要说香火,那不是烧两柱香就算数的,应该说后辈儿孙们才是老先人真正的香火。”耿六瞟了一眼一直默默不语的焦巧珍,心里自己回老家时,光亮还是个毛头小青年,现在也成了给耿家播种香火的传人了。

一家人这种语音怪怪,又其乐融融,欢声笑语的场面,听得在一旁伺候的丫环女子,和端菜上饭的下人们,在蛮有意思的关注中忍不住掩嘴窃笑。他们不明白,平日里气氛沉闷,情趣枯燥的新主人,何以因了这么个兄弟的归来,就变得欢快轻松,充满了一种和气。

吃完晚饭,喝足了酒,耿福地领了耿六和耿光祖,到供奉着耿家祖先牌位的一间老屋子里,在老爹老妈一幅真人大小的画像前,各人烧了纸钱,上了香火,默默地汇报祝祷了一番,方才准备回房休息。耿六和耿光祖跟着下人来到西院的住屋,刚准备洗脚睡觉,耿福地又跟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仆,抱着两块棉绒绒的被子。耿六见了说:“这里不是有嘛,咋还往过拿。”耿福地说:“家里面有呢,放在床边上,晚上凉的时候自己顺手加上就是了。”耿光祖睡前要撒尿,耿福地让丫环拿进来一个长嘴子夜壶,让寡言的小侄儿,晚上起夜只管往里边尿,不要到外面着了凉。耿光祖拿起夜壶看来看去,想起了什么,当时就想试着用,又难为情那个丫环女娃瓷站在一边。耿福地见状笑说:“十三岁的娃,长大了,知道害羞了。”小丫环在灯影里羞红了脸蛋,扭捏着退出屋去。耿光祖手执了那长嘴夜壶,唰啦啦就是一泡畅快的尿,临了往炕头的地角处一放,自语说:“这夜壶跟我爷用的那个夜壶一个样子。”耿六接话说:“二哥,你不知道,咱爹临老的时候,最爱让光祖在身边了,两个人也最能说得来。”耿福地手抚摸了耿光祖的大脑袋说:“好娃娃,性格上跟了咱们老四了。”又说:“现在条件好,过两天让他到镇上参加私塾,念点书,将来会用得着的。”耿六不无得意地说:“不用了,小东西现在识得字比我都多。我想领他在身边,先溜溜脾性。”一时间,兄弟俩窃窃私语起来。

那天晚上,兄弟两守住一根大白蜡,耿福地抱着二尺多长的水烟锅子吸,耿六用纸卷了旱烟棒子抽。他们对眼前放着的一盒耿光亮给的外国烟,却谁都吸不惯。耿六借着酒意,终于把自己一路上的遭遇,和盘倒了出来,只是说起来多了一份超然罢了。耿福地先前就听过耿六一些闪烁其词的讲述,但那都是些皮毛的,听上去好事多坏事少。今天则不然,更多的是险象环生的曲折,和关乎到个人情爱的隐秘,所以不由他不信。当耿六说了三哥耿福水安顿的话,耿福地也觉得这档子事情确实不能乱给人说。兄弟俩因此达成了默契,耿福地反过来又郑重其事地给爱说大话的耿六安顿了一番。

兄弟俩守着大白蜡夜谈,映在墙壁上的背影,随了烛光的摇弋,飘忽中变幻莫测而又诡异。

4

耿六在大宅院里住了近一个月,多数时候都跟着耿福地,领着几个保镖巡游各处,收租子,算钱粮,看田亩,有时还帮着二哥一家料理一下家务。耿福地回避外人,但对耿六却心无栅栏,把一个大家业介绍了个底朝天。耿六大惊小怪,直嚷嚷说:“啊呀,这么多地和牲畜,咱们当年做梦都没想到,这人老几辈子都够吃够花了。”耿福地一时畅快,一时又心事重重说:“家业大了也有难处,你想,原来的翟家,遇一个不争气的儿子,就败得老的死小的残。后事是说不准的。”耿六不理解这一点,提议说:“二哥,要不咱们把老大、老四全从老家叫上来吧。弟兄住在一起,人多力量大,什么也不怕。”耿福地沉默了半天,忧虑说:“这个想法我也有过,可我心里不踏实,这个家业就跟做梦一样得来的,我怕哪天又会做梦一样丢掉的。”兴致盎然的耿六莫名其妙,说:“二哥你是咋了,过去的你多自信,现在拥有了这一切,反而显得信心不足起来。按理说光亮现在当权,你在家里当家,吃不愁穿不愁,快快乐乐才是真。咋老说丧气话呢?”这话捅到了耿福地的心坎上,他长叹说:“这话你嫂子也说过,连光亮都说我不会享福。可是他们不懂什么是享福。”耿六追问那啥才算享福?耿福地说:“人享福是心里踏踏实实,生活无忧无虑,家人和和美美,儿女争气出息,明天一切都能被把握到,顺顺利利。这些,我现在表面上都有了,可实际呢?”耿六心里失笑,觉得过去精明能干的二哥,这才几年时间,手脚慢了许多不说,心态就跟个老年人一样胆小怕事,疑神疑鬼的。

换了时间和地点,耿福地把自己心头的忧虑一点点倾诉给了六弟。按他的话说:“六子,你刚回来,看到的只是这个家的面面,看到了成千上万的收入,可你没看见光亮现在的花销,那就跟流水一样,一年下来,是进多少出多少,前面拿回来多少,后面又拿走多少。你知道他拿这些钱都干甚了?全都送了人,给上面的,给地方上的,买了枪的,花给公务的,海吃海喝了的,上了嫖耍了赌的。还有好多的名堂我也给你说不全,总而言之,他把钱根本不当钱,就好像那都是从风里逮来的一样。要不是我在这给把撸着,就是有个金山银山,也不够他破败。他现在虽然当着权,那也不过是仗着他丈人的势力,可那是一个什么家庭呀!整个一个大土匪头子!光亮在外人的眼里耀武扬威,是地方上的父母官和治安官,有人有枪有势力,可他不走正路呀!常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做得那些事情呀就别提了,说出来都让人心里硌碜呢。你知道吗,你二嫂自从进了这个大院就很少出去,我呢,现在出个门都不自由了。你看见了,怕我们出事,光亮在咱们大院的里里外外,设着十来个保镖看护着,说是预防贼人,其实呢是他得罪的人太多了,做事手段太绝了。人不可能一辈子都走顺风路的,他能得意一时,可长远呢?一但遇上世道变化,谁能容忍他这么乱来!他要有点闪失,那这个家还不都得跟着倒霉……”耿六听得心里不是个滋味,又将信将疑。他用天高皇帝远,乱世出英雄,吉人自有天象等话宽慰二哥,说多了连自己都觉得有点太虚了。

这期间,耿光亮只在家里住过几晚上,这一天回家报喜说:“六爹,你丢钱的案子,我让人破了,钱也给你追回来了。”说着,把一袋子银洋递了过来。耿六不敢相信,说:“这都过去多少天了,你是咋破的案?贼是个什么人?”耿光亮轻描淡写说:“一个小毛贼,又去偷人被抓住,一审就全交待了。”耿六当然高兴了,把钱倒在桌子上,清点一遍后玩笑说;“数字是没错,就是钱不是原来的那些个,没了咱们家的那股味道了。”耿光亮说:“六爹真逗,咱们家的钱有什么味道?是不是香的呢?”耿六说:“香到是不香,但你用鼻子闻,那钱上带着一股你爷爷的味道。”耿福地插话说:“你六爹说得是玩笑话,可是你爷爷把那钱可不像你们现在,那每一块都要摸多少遍呢。”耿光亮笑说:“我说爹这么抠钱,原来我爷爷就是个守财奴。”耿福地原还有点笑意的脸色阴云一般黑了下来,转身就走开了。耿六见状,批评说:“光亮,你可不能那么说你爹,他们都是苦过来的,那钱都是用劳动换来的,当然都非常珍惜了。不像你现在,钱多的看见都发愁,那感觉就不一样。”耿光亮说:“六爹,你可不要这么说,我看见钱从来不愁。你要是发愁,那这点钱给我算了。”耿六笑着骂:“你个灰货,现在还能看上六爹这点小钱。”耿光亮认真地说:“六爹,我是想让你多劝劝我爹,你说他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把钱当宝贝一样这也舍不得,那也不能花,还一天尽唠叨我大手大脚。”耿六向着二哥,说:“光亮,你不会明白你爹的感受。”耿光亮说:“有什么感受,人活在世,钱是身外之物,靠挣才有,靠省那能省几个呢。”叔侄二人的观点便出现了对立。

冬天来了,耿六要回太阳庙,行前和耿福地一块到镇子上转悠,顺便采购一点乡下用物。两人在一条长胡同里绕来绕去走了一段,把买下的东西交两个下人先行搬回家去,又绕到一片商铺林立,间杂着打铁、卖碗的所在。耿六就看见住过的那家车马店,现在案子破了,就想回去炫耀一下身份。两人入到院内,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破败的景象,更无一点做生意的迹象。耿六有点糊涂,不明白短短的一个多月,何以会变成这样。

旁边的一间屋子有烟气冒出,隐约还有人声。耿六推门而入,昏暗中见一个头发乱蓬蓬的中年女人,正在招呼炕上的三个小娃,吸溜着碗里的清稀粥。那一天早晨丢钱乱闹时印象深刻,耿六就认出了女人是店家的老婆。女人先一愣,转眼一脸愠怒,恶声说:“你这人进来我们家干甚呢?大人你们抓走了,现在就剩下几个娃了,你们还不放过。你们究竟让不让人活了?”说得耿六莫名其妙,慌慌地退出屋子。门外的耿福地听明白了,喊了耿六就走。女人哭叫着追出来,在大门口处,拦住二人扑嗵就跪下了,含混不清哭诉说:“两位大爷,你们行行好,把我们当家的放了吧。天地良心,我们家绝没拿你们一分钱呀!那不知是哪来的丧断良心的贼做的事呀!”耿福地脸一黑,呵斥说:“你这女人,跟我们说这些干啥。驴唇不对马嘴,你认错人了吧!”女人边磕头边嚷说:“我没认错哟,就是这个人当时住店丢了钱,现在官家硬说是我们偷了,把我男人抓进了牢里,家里的一点点积蓄全被搜走了。现在店也开不成了,一家人连饭也吃不上了。两位大爷,你们行行好,跟那官家说上两句公道话,把我男人放出来吧。”耿六一头雾水,咕哝说:“不是说案子告破了,咋会这样呢?”女人没听清,还在哭嚷:“这院子,这房子你们全拿走好了。只把我男人放出来,我们一家就是要饭,也有个主心骨啊!”

女人的哭嚷引来看热闹的人,很快便有人插话,大骂保安大队长耿光亮是个王八旦,伤天害理不做好事。耿福地明白了大概,心里那个苦呀,就好像刚刚咬破了一个苦胆一样。看热闹的人中,有眼尖的就认出了耿六和耿福地,又发现了凑过来的两个便衣保镖,一时都住了口,一个个互瞅着溜走了,只剩几个小娃娃守在一边。

耿福地把棉衣领口竖了竖说:“你这女人,官家拿了你男人,是要干什么呀?”女人愤愤说:“他们硬说我们家开的是贼店,说要罚一千大洋,要不然人还要杀头呢。”耿福地把腰里的钱袋拿了下来,掂了掂份量递给那女人说:“你不要哭了,这点钱留着家用。要说我们跟这事真没关系,不过我认识一些当地官家的人,等一半天看能不能说上话,争取帮这个忙。”耿六也帮腔说:“这位大嫂你放心吧,官家也不能不讲理的。他们要是发现冤枉了你男人,会放他出来的。”

离开了荒芜的店家院落,耿福地和耿六面面相觑谁也没说话,一前一后快步往家里走去。

当天晚上,耿光亮没有回家来,耿福地打发人去叫,回说任上有重要会议,说明天一早回来再为六爹送行。耿福地把下人打发开来,有点气急地说:“六子,你看见了吧,光亮现在变成个啥样子,也不用二哥再多说什么了。这事你不要出面了,我跟他说吧,免得闹些不愉快。你明天回去的时候,带上五千大洋,到太阳庙就按我先前说过的计划,全部都买成地。以后我会陆陆续续给你们捎钱的。你帮着光德好好料理那边的事,将来这边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太阳庙就是咱们家最安全的退路。”耿六也气咻咻说:“这个光亮,咋能这么做事,瞧把那家人弄成个啥了。早知道这么个结果,我那天就不多嘴了。”耿福地说:“咱们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那几个看热闹的人说的话,其实就是人们所说的民心。光亮他现在什么都有了,可就少这最重要的一点。你不知道,老百姓背地里骂的话要比那还要难听多呢。我现在走在街上,老觉得有人指指点点地在戳咱们家人的脊梁骨呢。”耿六说:“二哥,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我看光亮精精明明,那些事是不是他的手下所干,外人不知道内情,就全堆在他身上了。”耿福地说:“他是一方父母官,又是管保安的,手下的人胡作非为,自然跟他有着直接的关系。再说,光亮也确实不象话,他就不是个省油的灯。唉!我也不知道这个愣货是跟了谁了?咱们家人老几辈子可没出过这么个角色啊!我现在只求老天爷保佑,让他少做点荒唐事吧。”

5

耿六腰里别了一把大肚盒子枪,骑了耿光亮送的一匹大白马,耿光祖骑了耿福地送的一匹蒙古小走马,在几个便衣保镖的护送下,带着钱回到了太阳庙。休整过后,他很快遵照二哥的安排,高于市价把太阳庙周围的一些土地买了回来,又提前雇了一些长工,招了一些佃户,准备在天暖后大干一番。

耿六忙这些事的时候,耿光德象个局外人一样,天气好了还到地头指指点点,天气不好就窝在家里,或跟几个朋友耍麻将。耿六骂他是个懒鬼,说他比起耿光亮差得太远了。耿光德不服气,说耿光亮那是在拣老爹给赢下的便宜,让他回来太阳庙种地,怕是连锹头都使不转呢。还说他这几年一直就在地里忙活,现在也该享受一下了,新买和新开的这些地现在又种不成,忙什么呢。耿六说不动耿光德,不由替二哥心里委屈,想着他咋生下这么两个儿来。

触景生情,耿六开始关注耿光祖,引导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营生,慢慢发现这个自己名下的后人,言不多,心诚实,性温和,又勤劳,又听话,很能明白事理,打心眼里讨人喜欢。他想,不能让娃荒废了,还是让他学点什么才是。于是,他便每天坚持让耿光祖看一些由镇上拿回来的学生书,练习在土匪山上学到的生字和那些个拳脚功夫。一段时间之后,他又决定送耿光祖到陕坝镇上私学。为此,父子俩又骑了各自的坐骑,到了镇上的耿家大宅院。

耿福地见了六弟高兴 ,让下人做了几道老家菜,两人坐着一边吃喝,一边拉话。耿六没敢说耿光德懒惰的事,只把购地和开荒吹了一通。说到耿光亮,耿福地的口气就不痛快了,说还是那么个样子,好话听不进去,错事还要坚持到底。耿六问那户店家的男人放了没有?耿福地语气缓和下来,说人倒是放了,店也重新开张了,店掌柜还来家里给道过谢。又说在这件事上,光亮是不知情的,只让几个手下去处理,谁知他们趁机动开了歪脑子。耿六欣慰说:“你看,我说得没错吧。”耿福地说:“没错啥,这是你回去以后,这么长时间里,他唯一一次听了我的话。”耿六说:“光亮现在是县长了,管着一县的大事,不可能事事都听咱们的。”耿福地“哼”了一声说:“他只不过是个代理县长而已。人家过去的县太爷,那是为民做主为百姓谋事,现在的他们除了会疯,我实在看不出都做过哪些善事好事。”耿六说:“二哥,从各方面来说,光亮算是咱们家最出息的一个了。可你好像对他越来越不满意了,这是咋了?”耿福地用手揉了一把脸,嘴抽了抽说:“我现在真后悔,当初我就不应该离开太阳庙,现在住在这个院子里,说起来是老爷了,有钱有吃有喝,可一天提心吊胆,今天不知明天会咋样呢。”耿六笑说:“二哥,这大概就是过去人们说的富贵病吧。”

外面突然响起了枪炮之声,先还稀疏,后来越响越欢,噼噼啪啪都连成了一片。人们闻声都跑出大院看动静,才发现并不是什么枪炮声,而是镇上在放炮仗庆祝什么。耿福地怀疑说:“这是谁家办事呢,咋这么大的动静,好象前后街都闹腾起来了。”就打发了一个小厮去看个究竟。耿六竖了耳朵,从一片嘈杂声里听出锣鼓和喜庆的欢叫。他说:“好像是发生大事了,一户人家是闹不起这么大的响动。二哥,咱们也上街看热闹去?”耿候氏柱了拐杖出来,问咋了是?耿六说:“我二哥派人去看了,一会儿就知道了,总之肯定是好事,不是坏事。”

小厮不一会跑回来了,红头胀脸喘息说:“老爷,是日本鬼子投降了,咱们国家胜利了。街上的人都热闹的不像样子了,咱们家也把那个大鼓拉出来上街庆贺吧。”这确实是个好消息,一家人乐呵起来,嚷嚷说:“这真是个天大的喜事呀,小日本被打败了,国家可要安宁下来,咱们的日子也能好过了。”

下人们开始从院里的大仓库中往出翻腾大鼓,还有一些高翘、戏服、旱船等工具。耿福地领着一家人在院门外,听镇上一浪高过一浪的喊叫庆祝之声,却不敢过去。耿六就从杂响之中听出几声刺耳的锐响,自头顶倏忽而过。没等他说出,一辆黑色轿车,冲出爆竹乱响的街道,往大院门口疾速驶来,多名马弁尾随其后,更是一溜急跑。

轿车在大门前急刹,带出一声刺耳的响声,把一家老小吓了一大跳。车还未停稳,耿光亮面色惨白跳了下来,衣服上有几片濡湿的红色血迹。他大声喊叫,让车赶紧往回返,去医院救人要紧。车门还没关上的瞬间,耿六看到了一边的车窗玻璃破碎,车门上还有几个弹洞格外显眼。耿福地打头,一家人忽地涌了上来。耿光亮回转身,眉毛爆炸式地竖着,双眼阴鸷如鹰,狰狞里透着一股杀气腾腾的气焰,断喝:“你们过来干什么,谁让你们过来的?还当这是看热闹啊!给我都往院子里走。走,走,快点走。”

轿车嘶叫着开走了,几个随从似乎不明所以,一个个跳下马急巴巴问出了什么事?耿光亮抬手给了其中一个一耳光,骂尽是一群废物东西,整天就知道跟在后面狐假虎威,正经时候全都眼睛瞎了,耳朵聋了。骂够了,打够了,他才阴了面孔发号施令,于是一个又个随从应声而去。

退到了大门边的耿家人都站住了回头看。耿候氏早腿软的挪不动步子,立不直身体了。耿福地虽然硬朗,可厚积多日的担忧终于出现了,让他心脏跳动如鼓,浑身哆嗦,臂不能举,几欲跌倒。一旁的耿光祖眼尖,用双手扶住了,耿六过来又搀了一把,才使他站稳。

看出了家人的恐惧,耿光亮故作镇静走过来,一点点缓和了表情,举了举胳膊,扭了一下腰身,说自己平安无事,只是一个贴身警卫受了点伤。跟着他骂骂咧咧说不知道是什么人,大概是庆祝的忘乎所以,让枪支走火了。这样的解释谁也不会相信。耿光亮转而故作轻松,说今天可是个好日子,日本鬼子投降了,举国都在同庆啊。

大肚婆焦巧珍不甘寂寞,在丫环的搀扶下也来到了门边。耿光亮一见,笑脸顿时变出了无常鬼,阴森森就是一通呵斥,吓得女人张嘴结舌,什么也没说转身就往回走。

众人回到院子里,又在耿光亮的命令下各回各屋。院子里,从库房中翻腾出来的庆祝工具摆了一片,下人们小心翼翼站在周围谁也不敢动了。耿六陪着二哥二嫂回到屋子,先还劝慰宽心,后便没了言语。耿光祖陪坐在边上,眨着一双卧蚕眼,心情平静,一言不发。

耿光亮回屋换了衣服,洗了眉脸过来解释了一通。耿福地说:“你不要哄我们了,这么大的事哪那么简单,我早就给你提醒了,你就是不当回事。”耿光亮不耐烦了,碍于六爹在场,轻描淡写说:“我是这么认为的,你们硬要往坏处想,自己吓唬自己,何苦呢。”耿六说:“咱们光亮吉人天象,有佛祖保佑着呢,二哥二嫂你们不要唠叨了,他自己的事心里清楚的呢。”嘴上这么讲,脑子里总也摆不脱刚才一幕。

耿光亮在父母处敷衍了一会儿,匆匆出到大宅院的东院,与上门来问安的一些死党,开始了密谋和计议,至于是什么内容,家里人一概不知。大概刚才受了惊吓,老婆焦巧珍嚷嚷肚子疼,丫环过来告诉了耿候氏,全家人的注意力又转到了这档事上。耿福地心有所想,瞥了一眼耿六说:“今天亏你回来了,要不然这么大的乱头子,让我指望谁呀!”

夜里,焦巧珍要生了,疼痛引发的喊叫撕心裂肺。接生婆和西医女大夫,都守在耿光亮的卧室外面,一会儿你进去检查,一会儿她进去安抚。耿候氏守在儿媳身边,耿秀芸被打发去叫耿光亮过来,好一阵之后回来说:“我二哥说他忙着呢,不过来,让我二嫂自己生。还说女人生孩子,用得着这么大惊小怪,就是他过来,他又不会生,能有什么用。”耿候氏骂说:“老先人呀!还有什么事比这更当紧呢。你再去叫,他要是还不过来,那我就过去了。”耿秀芸不情愿地说:“我刚才都跟他吵开了,他把我推出门的,说是有重大的事情在安排着。再说,我二哥那边的屋子里,现在来了好些个人,他们好像在开会。”耿候氏不吱声了,回产房安慰汗流满面的儿媳说:“今天这日子真不凑巧,光亮虽然在家里,可是忙着白天的事,你就坚强点,自己多用劲。我刚才看见,你羊水都破了,一会儿再疼起来,就用劲地往下憋气。女人生娃这事,其实很简单,你越怕它越疼,越难过去。”

瘦脸媳妇焦巧珍听出了满眼的泪水,一身的汗水,一肚子的委屈,疼痛就又开始折腾了。一直到后半夜,随了一声婴啼,耿光亮的儿子出世了。也就在那天晚上,陕坝镇上进行了一次全城大搜捕,一下子抓起了二百多号人,中间还发生了枪战,死了十多个人,据说死者中就有两个向耿光亮轿车射击的凶手,证据是他们手里的枪与弹,与留在轿车的弹头完全一样。

第二天,为大难不死,也为了凶手这么快就伏法,更为儿子的出生,耿光亮在家中大摆宴席,三教九流请回几大桌人,一直闹腾到了晚上,才一个个散去。耿光亮过来看耿六,叔侄二人进行了一次从未有过的坦诚交流。兴致勃勃中,耿六无意中说漏了三哥也在军队中的事,耿光亮来了兴趣,说要派人去联络一下。还说三爹要是能跟自己互相照应上,他的事业就更有把握了。耿六有点后悔,又不便直接反对。耿光亮一改低调,开始野心勃勃谈论起自己的事业。

“六爹,我准备要拉起一个团的队伍,牢牢把握枪杆子,将来争取进入国军序列,混个团长、师长或者军长当当。”耿光亮侃侃而谈,说:“这小日本投降了,国家没有了外患,蒋委员长就可以大展宏图,收拾乱世土匪共产党,那还不是砍瓜削菜一般容易。陕坝这块地盘上,那些个泥腿子就更好对付了。”耿六提醒说:“光亮,咱们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都不能乱抓乱杀,那可是损阴德的事。”耿光亮嘿嘿一笑说:“我做事从来都是得饶人处且饶人,除了十恶不赦之徒,什么时候乱杀过人?”耿六把道听途说的一些话讲了出来,耿光亮辩解说:“六爹,你信吗?那全都是造谣。”

叔侄二人交流也辩论,耿光祖坐在边上一言不发,听得却认真。耿光亮出门要走,又回头瞅了一眼这位小兄弟,说:“六爹,我现在才知道,人一辈子多学了知识,将来才能有个前途。咱们光祖性格虽然内向点,但一看就是一块好料,你放心吧,我明天就联系,一定让他上陕坝最好的学校。”

没过两天,耿光祖便进了当地有名的公学。他在山寨中打下的那点功课底子,居然很被老师看重,直接插班新学四年级。而耿六自此之后,时常往来太阳庙和陕坝镇,成了耿家门里的一位特殊的角色。因为在耿家这么大一个家业里,没有一亩田是他名下的,但他又经手着成千上万的收入,手里再没缺过钱花。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宗力杰,笔名:亚宁,1965年生,内蒙古大学新闻系毕业,在新华书店工作近三十年,现定居西安。曾爱好诗歌多年,长篇小说创作多部。《乌鸦落过的村庄》属长篇处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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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风雨薇、绿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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