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剪影

赞歌无需多,三首足矣

杭州是一座难以描述的美丽城市,也是一幅无法临摹的山水画图。

西湖景,钱塘潮,宛如一个巨大和永不衰竭的母腹,孕育和生产了不胜其数的精品、杰作。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在这前赴后继吟唱西湖的文人大军中,西湖清楚而深刻地记下了两个不朽的名字:白居易和苏轼。这两位唐宋大文学家,在西湖留下了浚湖筑堤的政绩,也留下了千秋不泯的诗迹。

与杭州感情甚笃的白居易,在离任杭州刺史十余年后的67岁时,还深情地写下了三首《忆江南》的即事名篇,其中第二首是: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

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豪放、洒脱的北宋诗人苏轼两度到杭州任官,传说一次他酣饮湖上,恰值雨霁天晴,湖光山色浑然一体,诗情画意不可名状,使他诗兴顿涌,遂脱口吟出“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两句诗。不想吟后一时语塞,于是他抬头远望,在醉眼朦胧中,猛然看见一个婀娜的倩影正飘悠在碧波粼粼的湖面上。这不是西施吗?苏轼眼睛一亮,后两句立即浮上脑海。一首别开生面的以西子比喻西湖的诗《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二)》就这样问世了,这首诗“遂成为西湖定评”: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北宋婉约派词人柳永南下作客杭州,看到这座风景秀丽、市廛繁华的东南名都,精神为之一振,灵感油然而生,随即以其罕见的风格,挥洒了一阕豪放博大的《望海潮》。这首《望海潮》成为杭州赞歌中又一首千古金曲: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然而于我来说,却不想为杭州剪下一幅人云亦云、司空见惯的美景画图。我在20年前出版一本《西湖佳话》后,曾抒发了一声感叹:

西湖天堂佳话多,佛道妓妖皆成歌。

人生潇洒何处是?且看垂柳戏碧波。

由是我把佛道妓妖定格为这次杭州剪影的主题。

峰从天竺飞来,佛道齐聚钱唐

东晋以后,各路高人大师,诸如僧人慧理、方士许迈、道士葛洪等,为寻找一方建寺筑观的风水宝地,云游四方,遍访名山。最后慧眼都盯上了江南胜境、时称钱唐的杭州,并且各自在此找到了立命安身之所,开始结庐修舍,传教授徒。高人大师来此的目的是传布教义,发展弟子,修身养性,普渡众生。他们不是朝廷命官,更非房地产商,没有责任和使命开发和建设杭州,然而却在无意中做了西湖山水名胜的早期开拓者,使其时知名度远低于吴、越二城的杭州,竟逐步发展成为独步天下的江南佛国、道山。

东晋咸和元年(326年),印度僧人慧理和尚来到杭州武林山(即灵隐山),看到一座山峰。但见峰峦突兀,怪石嶙峋,山上是盘根错节的老树古藤,山下有奇幻多变的岩洞沟壑。面临如此奇山秀峰,慧理和尚不胜惊讶:“此是中天竺国灵鹫山之小岭,不知何以飞来,佛在世日,多为仙灵所隐……”据载,唐、宋时期,飞来峰下、灵隐山前,有一泓溪涧,名石门涧(或灵隐涧),水道宽广,可以行船。中间横断一池,泉水喷涌,阴冷异常,谓之冷泉,池亦名冷泉池。池上水中央,有亭建于唐中期,即冷泉亭。如果说飞来峰和冷泉组成了一组天造地设的杭州山水胜景,那么当慧理和尚寻访到此以来,就为独一无二的江南佛国破土奠基,砌上了第一块砖,建起了第一座庙。

在漫长的1700多年中,灵隐寺历经兴衰,屡毁屡建,仰仗于历朝帝王对佛教的笃信,使灵隐寺的财源如同寺前的汩汩流水,尽管流量或大或小,却从不枯竭,似乎也应验了对这一方地域好山好泉好风水的卜筮之见。清顺治年间(1670年)对灵隐寺的大规模修建,使本来就是鹤发童颜的灵隐寺又进入了一个新的青春期。西湖名刹众多,最负盛名的是号称“四大丛林”的圣因寺、净慈寺、昭庆寺、灵隐寺,而诸多古刹,也成就了杭州这座“江南佛国”。

南宋时期,一位借宿在灵隐寺的18岁青年李修缘,突闻父母相继撤手人鬟,万念俱灰,索性就在灵隐寺落发了,为他剃度的是瞎堂慧远禅师。修缘自此开始诵经学道,慧远为他取了法号道济,于是佛门因此出现了一位名声和影响都空前的活佛济公。这位号称“湖隐”、“方圆叟”的穷和尚,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手中的扇儿破,形貌似丐似氓,举止非僧非道。然而他游戏人生,显灵救世,特别为守护和修建西湖名寺净慈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留下千古佳话和传说。

尽管杭州峰峰有佛寺,代代多释子,却尚无一山一水以寺名或僧姓冠名。倒是东晋时代的一个道家葛洪,在西湖边上留下了一座以其姓冠名的葛岭;听说另有一水,甚至冠以葛洪姓名,称葛洪川。葛岭傲西湖,一道压千佛,这位葛洪真可谓地灵人杰,不可一世了。葛洪别号抱朴子,早年以炼丹闻名,但不想终日碌碌为人,于是弃家避世,远遁而去,希望择一善地,以求大成。途径常、苏等名胜之地,但葛洪以为山水浅促,继续行进。一直走到钱唐,见一湖两峰如此秀美,真可称甲天下,不禁大喜,说:“此地可卜吾居矣!”就在杭州停下不走了。

西湖山水无处不美,但道人不是游人,美不是惟一的择地标准。在葛洪的眼里,南屏嫌其裸露,灵隐疑其枯寂,孤山厌其浅隘,石屋憎其深沉,皆不是称心如意之地。一天,他从栖霞岭向西步行,忽见一座山岭蜿蜒而前,岭左朝吞旭日,岭右夜纳归蟾。岭下结茅,可以潜身;岭头设石,能够静坐;而且有泉可汲,有鼎可安。最使葛洪感到满意的是,虽然游人攘攘,于此地过而不留;尽管笙歌沸沸,但此中安然独静。能找到如此理想之境,葛洪真是喜出望外,说:“此吾居也!”于是购地结庐,安炉设鼎,先炼出了外丹,然后每天独坐岭头,参悟内丹之理。从此,西湖里外,钱唐城中,不断传出关于葛洪的神奇故事。这一位客居栖霞岭上的魔术大师,在杭州受到人们的世代敬重,被人们尊以为仙,甚至以他的姓冠名于他曾炼丹之岭。

名妓蛇仙,白堤的两道风景线

历史常常爱开令人啼笑皆非的玩笑,出几道莫名其妙的难题,使后人不知所措,因此而争论不休。白堤、苏堤交汇处的西泠桥畔,长眠着四位风流人物中,两位英雄岳飞和秋瑾的名位当然无可非议:一位隐士林逋虽系布衣,但在文坛占有一席之地,自然也在情理之中。令人费解的是,有一座墓醒目地坐落在游人川流不息、熙攘往来的路边。后人又锦上添花地在墓上盖了一座“慕才亭”,令人感到墓主人还宛如当年那样,自由自在、落落大方地端坐在四周幔幕垂垂的油壁香车内,抛头露面、顾盼有情地观赏山水,注视游人。此墓原来属于妓女苏小小。一个妓女,即使是名妓,也总不能与英雄、名士相提并论吧!然而使道貌岸然的大人物和道学家们感到困惑和尴尬的是,杭州人(确切地说,应该是昔年的钱唐人)老早就给苏小小墓腾出了一处极佳宝地,而且得到了千百年来历史的首肯。说到底,才、貌、志、情,使苏小小得到历代文人才士的无比同情和永远怀念,在她墓前的行行足迹,篇篇题咏,是最生动的记述和诠释。

1965 年 3 月,当地官员启动了一场拆墓运动,下令铲除了已被亿万只温暖的手(也包括我的一只手)抚摸得十分光滑的苏小小墓,也拆掉了那油壁车般的“慕才亭”。不过,在杭州人的心目中,早已摘掉苏小小那顶“妓女”的帽子了,她被公认为千古名媛、风流才女,名声甚至超过很多历史名人。基于这样的认识,2004年经市民热烈争论后,杭州市政府决定重修苏小小墓。我算有幸在学生时代亲眼目睹过苏小小旧墓,当然这种庆幸并不值得炫耀。印象最深的是“慕才亭”亭柱上的条条楹联,无不充满情感、感叹和怀念,其中印象最深的一条是:

几辈英雄拜倒石榴裙下; 

六朝金粉尚留抔土垄中。

在白堤的东端,一座独孔环洞桥不太起眼地横卧在西湖碧波之上。其貌看似平常,其名却远播四方,在传诵700余年的“西湖十景”中,独一无二的冬景即源于此桥。不过人们的心目中,断桥之美不仅由于其雪,而更由于其情,因为断桥是一座情人桥。南宋时白娘子与许宣就是在断桥邂逅,借伞寄情,从而开始了那一段浪漫、离奇而悲怆的爱情故事的。及至元朝时,又一段姑苏才子文世高与杭州佳人刘秀荣虽死无憾、破镜重圆的爱情遭遇,也发生在断桥。这两则爱情故事,成了家喻户晓的断桥奇事,也成了流传千百年的西湖佳话。情和景在断桥有机融合和互相辉映,无怪乎断桥的名气如此之大。

毋庸讳言,白素贞不是人,甚至也不够做禽兽的资格,它是一种从远古时代繁衍下来而留存于世的爬虫类动物,是一条洁白无瑕的白蛇。但是白蛇也是自然界的一个生命,凡是生命就有爱憎情感,欲望追求,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一切动物,从其本能出发,把这种情感和欲望看得十分自然和平常;倒是凌驾于一切动物之上作为神圣生灵的人,反而把自己的精神世界变得扭曲和变形了。正是由于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并由此衍生为更高一层的明争暗斗,造成了人间的无数悲剧。但天真无邪的白素贞并不懂得这一人间真谛,蛰居西湖,苦苦修炼,炼就千年功法,从而把自己改造成人。岂知这一改造和转变,却给她招来了死不瞑目的杀身之祸。

一个幸福温暖的家庭,被封建制度卫道士的恶僧法海顷刻间拆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将白素贞镇在雷峰塔下。尽管白素贞的儿子长大后高中状元,打听到自己的身世之后,常去雷峰塔前祭奠生母,满怀悲愤地泣诉衷情,然而母子之间最终未能见上一面。从此白素贞和许宣的这段没有了结的爱情悲剧,始终使杭州的民众百姓牵肠挂肚。由于白素贞被镇压于雷峰塔,连这座古老的宝塔也无端地担上了恶名。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在《西湖佳话》搁笔后,我还发出另一声叹息:

西湖从来鬼怪多,灯红酒绿夜夜歌。

烟笼十里堤依旧,可怜碧水泛浊波。

美哉杭州,丽哉西湖!如此秀山丽水,却让一群窝囊无能的赵家子孙醉生梦死地度过了150年。在漫长统治期间,那种畏畏葸葸、消磨志气的南宋遗风,在无形中溶进了清清的西湖水,再也冲洗不净了,从此感染和影响了杭州后人。出身于杭州富阳的现代文学家郁达夫,谈起家乡杭州人时,不免带着一丝遗憾,两声叹息:

在吴、越争霸之后,“经楚威王、秦始皇、汉高祖的挞伐,杭州人就永远处入了被征服者的地位,隶属在北方人的胯下。三国纷争,孙家父子崛起,国号曰吴,杭州人总算又吐了一口气,这一口气,隐忍过隋唐两世,至钱武肃王而吐尽;不久南宋迁都,固有的杭州人的性格,混入了汴京都的人士的文弱血球,于现在的杭州人的性格,就此决定了。

然而聪明的西湖儿女又从另一方面做了积极的努力,力邀千古英烈落户杭州,使西湖又有幸成为“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的历代鬼雄集居之地。最先埋骨于栖霞岭下的是千古英烈岳飞、他的长子岳云及爱将牛皋。自岳飞为首的三位英雄落户杭州后,婀娜多姿的西湖顿时平添了几分阳刚之气,增加了些许扬眉吐气的神情。

岳飞的英魂更引来了一代又一代的民族英雄。土生土长的杭州骄子、明朝忠良于谦遇难,魂归西子湖畔的三台山,成了投奔宋岳鄂王麾下的第一位隔朝忠魂。随后,明末兵部尚书张煌言被清军逮捕后,誓死不降,于45岁盛年慷慨就义。他生前十分留恋西湖山水,敬慕长卧湖畔的岳飞和于谦,一批爱国乡绅遵照志士遗愿,将张煌言安葬于岳飞墓与于谦墓之间的南屏山下。此后,人们将岳飞、于谦、张煌言尊为“湖上三杰”。诚然,西湖曾是苏小小、林和靖、葛仙人和济公活佛的安身之地,而且正是由于有他们做伴,西子湖的湖山才变得更加明丽,但是他们不可能成为西湖的核心人物,惟有“湖上三杰”才堪称西湖之魂。

有了“湖上三杰”,西湖风水日新月异,大有起色。但他们还不是西湖魂的全部,历史还在不断地对西湖精神的内容予以补充和深化,后来的忠魂还在一个个地踏着三杰的足迹走进西湖。辛亥革命胜利后,西湖又十分荣幸地按秋瑾、徐锡麟、陶成章的遗愿,接纳了千古流芳的“辛亥三杰”。

继三位英烈之后,另一位辛亥志士的忠魂姗姗地走进杭州,在前后长眠西湖之畔的九君子中,他是最后一个到西湖报到的。这位曾是英勇的革命虎将,后来又是负有盛名的国学大师章太炎,生前十分敬慕张煌言,素有“生不同辰,死当同穴”的夙愿,因此后人将其墓建于西子湖畔南屏山上张煌言的邻侧。章太炎是余杭人,他是继于谦之后诞生于杭州的又一骄子。西湖居然在中年之时,先后孕育和培养了两个英勇刚强的男儿,实在是可喜可贺。

柔美绰约的西湖,虽然没有挽留住开发和宣传她的功臣白居易、苏轼,但是在南宋以来的800多年中,却召唤来了九位惊天地而泣鬼神的民族英雄和爱国志士。于是西湖成了一个英灵聚会的小小沙龙,使杭州从另一个角度为他们鸣奏起悲壮的赞歌。   

西湖毕竟是西湖,当人们误以为她只是一个柔媚女子的时候,她却毫不犹豫地着上戎装,让自作聪明的人看一看——她又是一个多么坚贞的巾帼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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