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故事 | 方激:山高水长
人间故事
对徒步者而言,漫长、艰困的行走充满了太多的意味,它是一种挑战,是一种完成,是一种全新的自我认识过程,而对亚伦来说,它更是一种全人的自我救赎。
山高水长
文 | 方激
进山之前,或者更准确地说,从能够清楚分辨山形的起伏开始,我便感觉到了头脑中如海浪般袭来的一阵阵晕眩。在此之前,当公路还笔直地向着远山的方向不断延伸时,充溢在我血管中的,不过是由冷静向亢奋的缓慢递进。那时,躲藏在我心底的渴望和冲动,正被长途行驶的谨慎和疲劳感反复压抑着,变得似有若无。但从山形清晰的一刻起,远近的落差明确了,公路由笔直而渐为盘旋;目光所及之处,景物的推进变得丰富而有层次,海拔的不断升高伴随着持续性的耳鸣。与一切外在变化相对应,我一路上所有累积起来的情绪,在长时间的酝酿之后,终于即将迎来爆发。
我此行的目的有二,除了想一览过去未曾到访过的西弗吉尼亚州境内阿巴拉契亚山脉的某些景点,我还希望能见到三年多前曾共事过的亚伦。如今,他就在距离此地不远的某个社区医院里工作。在医院网站的图片中,那里依山傍水,在静谧、安详中传递着的,似乎是一种如今的医者或已久违的悬壶济世的精神。
在我过往二十余年的生活中,阿巴拉契亚山脉始终是一个如影随形的存在,永远令我有无边的念想,也永远予我近乡情怯的感觉。其实,在地域特征上,大西洋与我生活之地的距离,几乎近到可用咫尺之遥来形容,但人的心理依托并不总以地理位置为据。这一座连绵数千公里的山系,是大西洋海岸平原与内陆平原的分界,也是我心里烟火人生和精神疆域的间隔。
曾经在十年中,每逢春秋两季,我都要前往位于弗吉尼亚州蓝岭山脉的Shenandoah国家公园。蓝岭是阿巴拉契亚山脉的东段,群山连绵、峰峦起伏,站在任何一处制高点上眺望,都能看到因为空气折射而映衬出的无边无际的蓝,迷蒙一片,令人心醉,蓝岭之名想必由此而来。阿巴拉契亚山脉自北向南景色变化不大,尤其是在蓝岭所在的东段处,有人曾将整条山脉称作“绿色长廊”,除了深秋的金黄与冬季的灰暗,山脉常年被深浅、浓淡不一的绿色所覆盖,“绿色长廊”的美名虽有褒赞的意味,却也折射出了它的单调。可能一直受此观念的影响,在我的心目中,Shenandoah国家公园几可囊括阿巴拉契亚山脉一切最显著、最美好的特征。并且,因为去的次数多了,我也早将公园各处的方位、路线、特色记熟,每一次重返,都会在心里油然升起游子归乡的惶惶之感。
在约翰·丹佛最为国人熟知的代表作《乡村路带我回家》里,Shenandoah是美东波托马克河最大的那一道支流。它两百四十公里长的河谷曾是南北战争的重要战场,也一直是美国重要的葡萄酒产地。事实上,此河流经国家公园区域的长度很短,但因其名号太响亮,以至于整座公园都以它命名。而在另一首以它为名的脍炙人口的美国民谣里,其幅员和意义似乎更被延伸。那首民谣起源自十九世纪初密西西比河与密苏里河的流域间,描绘了一个外乡男子对当地酋长女儿深深的爱恋之意。歌谣来自河流之上,也传唱于历代在此行船的水手之间,无论是烽火硝烟,还是岁月静好,都挡不住其余韵悠扬,直到百年后,它成为美国精神的某种代言。
在距离亚伦目前所服务的医院不远处,Shenandoah河静静流淌而过。从图片上看,这一河段的幅员并不辽阔,水流也不湍急,波光粼粼的河水清澈、干净。注视得久了,似乎还能听得见它潺潺的声响。依托着山脉的起伏而一路回旋、绵延着的,分明是一种永不枯竭的情怀。
关于Shenandoah的中文译名,历来众说不一。仅就我一鳞半爪的见识,便看到过“谢南多厄”、 “香浓多”、“仙纳度”、“雪伦多亚”、“雪娜朵”、“湘南道”、“山南渡”等等的称谓,不一而足。每一种似乎都有将音译与意译相结合的企图,也都多少传递了一些意韵,却又总让人感觉少了些回味的绵长。几年前,在偶然之间,我还领教过它的另一个中文译名“情人渡”,那一刻,我马上便想起了那首悠扬动人的民谣,想起了满篇忠贞缠绵的誓言。从音译的角度看,它略显牵强,但其意境无疑是明朗而深邃的。
“情人渡”的美妙传说代表了阿巴拉契亚山脉、甚至全美国历史文化特征中的某个亮点。当年的外乡男子与本地姑娘碰撞出了炽热的爱情火焰,但来自欧洲的殖民者与世代居住于此的印第安人之间,又究竟发生过一些什么事情呢?歌谣里吟唱的爱情即使再荡气回肠,但在一方对另一方的屠戮与占领面前,还是显得如此一厢情愿又苍白无力。熟悉美国拓荒史的人应该都耳闻过一个名字,在美国官方的历史记载中,丹尼尔·布恩享有“民族英雄”般的殊荣,其铁血式的探险经历被后人奉为楷模。大约在美国建国前后的某个时间点上,布恩花费了数月的时间,独自跋涉、穿越过当年还没有其他白种人涉足的阿巴拉契亚密林。一路上餐风露宿、与猛兽搏斗之余,他还要不断地与山里的印第安原住民周旋,在白种人对美利坚土地的征服史中,与印第安人的周旋永远都可以被刻划得可歌可泣。当布恩站立在阿巴拉契亚山脉的群峰之巅时,他发现了后来建立起肯塔基州的大片林地,那一刻,布恩明白自己已经穿越了山脉。当年由他开拓的这条荒野之路,自现在北卡罗来纳州和田纳西州的地带,一路向西穿越坎伯兰峡谷,绵延进入现在肯塔基州的区域,白种人就在那里留下了阿巴拉契亚山脉以西最早的落脚点。到了十八世纪末,二十万以上的美国人都踏上了布恩开拓的这条荒野之路,他们一路循着他留下的记号,走到了大山之外的新世界,美国人向着西部挺进的拓荒史,由此掀开了如火如荼的一页。
阿巴拉契亚山区的现有居民几乎都是早期欧洲移民的后代,布恩对他们的影响力悠久而深远。直到如今,山谷中三分之二以上的面积仍被农田覆盖,有一半以上的人口居住在农业区中。当地人大多天性乐观自由,性格率直单纯,民风淳朴强悍,怀抱着根深蒂固的美国传统价值观,持守世代传袭的宗教信仰。亚伦正是出生、成长于山脚下的一个小镇农庄,他的祖上来自爱尔兰,在独立战争前便飘洋过海来到美洲。祖上一脉相传的果园虽极尽了代代家人的甘苦,却毕竟是整个家族的衣食之源。与山区的许多家庭相比,亚伦祖父母与父母的家庭状况都可算是相当富裕,财务上的充足为亚伦的整个求学过程提供了坚实的保障。然而,多数世代居住于此的居民,受地域与观念的限制,却一直在迥然不同的人生遭际中沉浮。直到如今,此地仍有不少家庭需要依靠社会救济为生,他们常年生活在贫困线以下,没有能力加入任何医疗保健系统,甚至缺少取暖与供水设备,落后的状况令人瞠目。
虽然是山里的孩子,但家境丰厚的亚伦从小便显得特立独行。目睹着家园的贫穷与落后,他一直都对自己的生长之地没有太深的依恋和归属感,总是幻想着能尽早离开这片土地,去到自己向往的大城市生活。凭着个人的天资与勤奋,亚伦从小在学业上出类拔萃,成年以后,选择以行医为自己的志向。在纽约市的某医学名校求学后,他终于达成心愿。那几年里,亚伦早已做好了在纽约大都会区长远立足的打算,他想要作一个出色的医生,更想要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城市人。然而,毕业几年之后,职业性的倦怠、复杂得难以应付的人际关系、人生不知所向的惶惑感开始渐渐吞噬起他的雄心壮志。汲汲营营的人生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多的快乐,反而是如影随形的压力常让他喘不过气来。都市中林立的高楼和闪烁的霓虹在亚伦的心里变成了一道扭曲的旋律,在觥筹交错、灯红酒绿之间,亚伦觉察到,他开始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三年前的深秋,他向医院递交了辞呈。短暂的交接之后,他变卖了家具,收拾了行囊,退掉自己栖身多年的公寓。然后,在某个寒冷的冬夜,他离开了曾让他为之魂萦梦牵的城市。在亚伦的心中,家的概念再度慢慢变得无比清晰。然而,在最终归乡落脚之前,他要先去回应那一个一年多来不断在他心底里升腾、回落、再升腾的召唤。从开始厌倦城市生活的那一刻起,阿巴拉契亚山脉便在重新召唤着他。孕育、滋养了他的大山,曾经是他心头总想要摆脱的负累,然而,人生的功课艰深而奇妙,命运的牵引与启迪就像他自小看惯的大山一样,充满了峰回路转的可能。
那个召唤既简单又复杂,亚伦下了决心,要从南向北沿着全长三千五百公里的阿巴拉契亚小径,完成一趟个人的徒步之旅,实践一次向自己生命之根的致敬。阿巴拉契亚小径由南向北自乔治亚到缅因跨越了十四州,海拔从四十到两千米不等,是闻名于世的长距徒步线路之一,更是美国长距徒步线路的鼻祖。它历来令人向往,每年都吸引着大约两千人踏上征途。从整体上看,它虽不及太平洋屋脊步道与途经落基山脉的大陆分水岭步道那般壮观、伟岸,其总长度也落于此二者之后,但受美东地区较为复杂的季节、气候、地理因素所限,阿巴拉契亚小径的途中不乏陡峭、险峻、潮湿、甚至可能无法落脚的路段,更不用说有蚊虫、黑熊等一路相陪的常客。与此相对应的,一路上的补给需求也会变得更加复杂而频繁。亚伦虽然年轻、活跃,儿时也曾与大山为伴,但不算是体育健将。为了这趟计划中为期四至五个月的徒步行走,他从半年多前便开始了有意识的体能训练,除了跑步、攀登、负重这些常规项目,还有意识地控制自己的饮食与起居时间,并开始尽可能详尽、周密地搜集所有资料,从地图、导航到补给、应急,一应俱全。
对徒步者而言,漫长、艰困的行走充满了太多的意味,它是一种挑战,是一种完成,是一种全新的自我认识过程,而对亚伦来说,它更是一种全人的自我救赎。前年二月底,仍是春寒料峭的时分,在父母和亲友的相送下,亚伦从位于乔治亚州史宾纳山的步道入口启程。告别的拥抱之后,亚伦便再也没有转头,决绝的姿态一如当年要去外地求学时的坚定。然而,在那一刻,大概唯有他自己才知道,到了他现在的年纪,人生中这样任性的机会已经近乎于一种奢侈。
在亚伦的回忆中,从此刻开始,四个半月餐风露宿的行走生活,似乎简单到可以用几句话来概括。在头两天里,他的所有思绪几乎还完全沉浸在难以言表的新鲜感之中,远离了都市的喧嚣纷扰,一个人行走在群山环抱的大自然里,阳光洒满了他的全身,他感觉到的是久违的放松。然而,这一切很快便被重复、单调的行走与阴冷、多变的天气冲散了。在冬末的时分,小径上几乎看不到其他走动的人影,静谧开始令人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不安。一个多星期过去,当思绪慢慢沉静下来,他提醒自己,在抵达终点之前,只要能保证人身安全与充足补给,行走就是他每天的常规,是他在当下人生中一定要完成的唯一一桩大事。其他的一切,他愿意全然交托在这大山的手中。在日复一日的行走中,亚伦发现,生命的本质和需求原本是如此简单、如此纯粹,在重重叠叠的山峦面前,他多年以来因为疲于应付忙碌、紧张的生活而郁积的纠结一点点地被化解,他开始理解留在家乡的人们所做出的选择,并且从心底对他们生发了强烈的认同感。
总体而言,阿巴拉契亚山脉景观单一,整座山系都缺乏地域特征上明确而强烈的变化。虽然它满山覆盖着茂密的森林,其中不乏云杉、雪松一类名贵的木材,山间也常见浣熊、礁鹿等基本上算是友善的动物,再加上有山脉、台地、纵谷交错排列的地形,但在徒步者的眼中,这些都不能算是可以清楚分辨其差异性的地域特征。在几个月日复一日的单调行走与作息中,行走者们会越来越渴望以感官来辨认任何清晰而强烈的变化,然而,在这条路上,除了林间小道和并不开阔的前方,他们真的看不到其他太多。能够长久、持续、深远地吸引与影响着徒步者的,其实更多是人的因素。如果真的有“步道文化”一说,在阿巴拉契亚小径上,人作为一个载体,的确在最大程度上赋予了彼此情怀与热忱。
矢志挑选阿巴拉契亚小径来完成自己徒步梦想的挑战者,多数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所谓“白左”。虽然他们的来历、语言、职业与社会地位有异,每个人对于行走的目的与使命也可能有迥然不同的理解,但从他们的身上,你总是能嗅得出一些早年间清教徒才有的气息。这些人大多生活简朴、单调,崇尚自然,个性固执,喜欢特立独行的生活方式,在政治理念上也多有较为激进的倾向。在骨子里,他们和至今仍不愿从阿巴拉契亚山区迁走的原住民们其实很相像,不习惯城市的壅塞和局促,也无法认同城市人之间彼此的迁就与妥协。整座山脉流露出的所谓单调气息,其实恰恰赋予了这一群人某种象征性的力量,他们理解彼此,也挚爱彼此,当有缘在一起走得越久,就越有惺惺相惜的感觉。
亚伦说,他们每个人都可以告诉你一段迷人的人生故事,告诉你自己对山系和行走的独特理解,也都会尽可能让你看到自己最真实的那一面。无论是小径上或相伴、或分道的交集,还是路途中在棚屋附近共同搭起帐篷相伴过夜的默契,亚伦无法记住其中太多的名字,但那些脸庞,有许多却被他深深地铭刻在记忆中。令亚伦印象尤其深刻的,还有一路上碰到的一百多位纯粹以服务徒步人士为己任的志愿者。在这群人中,有曾经的徒步者,他们难以割舍对这条小径的挚爱,但种种实际情况又不再允许他们继续不停地走下去;也有羡慕徒步者但自认为缺乏勇气与毅力的人士,以服务后者来表达他们的钦佩;更有自我意识强烈的环保人士,藉服务徒步者甚至所有周边游客来推广环保意识。他们年龄、性格、说话及行事的方式有异,但对于服务的热忱却极其相似。在根基上,这些人都是亚伦在大山脚下的同乡,也正是从他们身上,亚伦更加理解了精神归属的意义与必然。
这一趟为期四个半月的徒步行走,不仅让亚伦靠着自己的每一个步伐丈量了这座巨大的山系,藉着一趟本无清晰目的的“逃避之旅”,他更读懂了那一页令他困惑已久的人生篇章。在行走的过程中,他几乎是一天比一天更清晰地听见了来自心灵深处的某种召唤。旅行结束后,他开始接洽多间距离家乡不远的社区医院,最终,在距离弗吉尼亚与西弗吉尼亚两州交界处不远的独立城市斯汤顿,他选择落脚并重启人生。在山高水长的故乡,亚伦完成了他人生中一次意义非凡的转身。从此以后,蓝岭与阿勒格尼山将长久地筑起他精神境界的屏障,情人渡的河水也将川流不息地应和他未来的悲欢岁月。
回程之中,我站立在视线所及之处的最后一个制高点上,不断地回望那些山峦与河流,仿佛是与自己永不能到达的彼岸依依作别。上苍赋予人类的恩赐与灵性,总是最大程度地投射在这些原初、质朴却永远无声无语的山水之间;人类如脱缰野马般狂奔的欲望,总要在这里,才能寻觅到最可靠的归附;而我们再三的背叛与逃离,大概也唯有在山高水长之间,才会被一再地宽宥、容让,直到自己无地自容。
配图:网络 / 编辑:闺门多瑕
方激,出生于上海,成长于安徽。客居美国多年,以医学物理剂量师为业。自幼酷爱文学,尤喜散文写作。曾在国内出版过译作三本,其他文字散见于各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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