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你去看海
01
接到她的电话,大约是早餐过后,八点十分。
厨房里,白色的水壶正有规律的响动着,喉咙之中的干渴,让我迫不得已的,续上早上的茶,多数时间我会泡上一杯滇红,或是普洱。
多年,喝茶成了一种习惯,在工作之前、早餐后、下午休息时,喝点什么,纵使再繁重的工作也都不那么难捱了。
“在么?”
看到了她的留言,内心先是闪过一丝差异。
最近一次联络是在两年前了。
她许久没换的头像,白色连衣裙,短发的一张脸。静静的、无声无息的,躺在了那里,从手机屏幕忽而跳了出来。
有些抑制不住的思绪,不假思索的回了,“在。”
十几秒钟过后,透着薄薄的眼镜,看见一串熟悉又陌生的号码:
接了,便是第一句。
“我妈死了! ”
电话那头,熟悉的声音哀嚎着,嗓音因为失去了控制,混沌不堪,也叫人的心大片大片的撕扯开来。
可以想见,她的泪水在不住的流淌,漫过了那张脸。
记忆中的,有些圆润的,上面有一枚矮鼻梁的鼻子,不大不小的眼,透着一丝媚气,微厚的嘴唇,但如今,该是大张的,热气腾腾。
我还没等到开始说话,她立刻又道,“都是我不好… ”
你在哪儿呢?
我有些急了,此时把热水壶的插座拔了下来,进了书房,坐在了铺着蓝白格子的写字台椅子旁,认真的听她说话。
“我,我在家呢,家里就剩我一个人了。”
声音转而怯懦着。
“昨晚上舅舅和几个亲戚来了,还有几个陌生男人,他们找了一辆车,把她抬走了…”
他们不叫我从卧室出来,我就趴着门问,“到底怎么了?妈妈是不是没了?”
他们不说话,我就问舅舅,他说:“她是病了,在医院抢救呢。”
那你父亲呢?我关切道。
“他从外地出差赶回来,都第二天了,晚了,都太晚了! ”
说着,伴着长长的吁气,和延绵不断的哀叹声。
“她是昨天晚上半夜的时候离开的,我不知道,我只是睡了,但或许听见她叫过我,我没理她…”
她的哭声随着呜咽,伴着懊悔沉沦。
“我知道舅舅骗我,怕我受不住… ”
“你等着,我这就过去!”
说着,我便想着要收拾东西,也许帮不上什么,但像她这样,应该是需要人陪的。
“你别来,你别来!”
她的泪忽而止住了似的,在电话那头,紧张了起来。
“你来,我还要给你开门,我现在走路都要扶着墙,你来了,又没法招待…… ”
“我得坐轮椅…… ”
什么?
巨大的失落感,顺着心脏涌向脑海,一片片炸裂的空白。
轮椅?
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的声音,渐渐如旁白,娓娓道来,如同在诉说一个故事,她就像是你记忆残缺的一部分,而你看着她,什么都做不了。
02
这是我们相识的,第十五年。
十三岁,课外物理补习班上,一个微胖的女孩,穿着素净的米白色毛衣,手上提着背包,静静地坐到了我身旁。
那是个周末的下午,刚刚从英语补习班到物理补习班的辗转,有些疲累,我挑了中后的位置,晒不到阳光的地方趴在桌上,拿出课本,等老师来。
这有人吗?
没有。
她白净的,有些腼腆,从书包里掏出一只粉红色的笔袋、透明的水杯摆了上去。
打开笔袋,粉红的水笔,像一个花花世界,是一个热闹的人。
我没有说话,只是打量着她那些铺天盖地的东西。
你在哪个学校呢?
花园中学。
我利落的回道。
你呢,文实中学。
“哦哦。”
然后,只见她拿出一本带锁的日记,翻开又一页,开始提笔书写,惹得让人好奇似的。
那时,是很流行私密日记的,也有交笔友的。但笔友都是在杂志的尾页,留下了地址。他们之间多半天南地北不会相见,但都是迷恋的,那种可以提笔写信、收信的感觉,能够将心事倾吐,或是丝丝抚慰,又仅仅是把那些所谓的闲暇打发时间。
“你在写信吗?”
老师已经用力的在黑板上书写了,偶尔,我溜了神,问道。
对啊,对啊。
我诡秘的一笑,便知道那信多半是交个一个男生的。
只有如此,她的脸才会泛红吧。
偶尔课堂上,她还会拿出一些语文习题册、还有不少小说来。
对于文科生来说,物理是枯燥的,却又不得不学的科目,我们迟早着期盼早点上高中,就可以分文科,脱离这该死的逻辑世界,但现在想想,这是不可能的,世界依旧是理性思维在主导着,许多东西仍未改变。
当然,那时我尽是读什么席绢、南风、席慕蓉之类的。我抄句子,有一厚本的句子集,随身带着身边,常常回味翻看。
她说,她是班上的语文课代表,古文念的不错,常常之乎者也的挂在嘴边似的,而见她的字迹,委实是娟秀的,工整的,也对她多了些好感。
“能看看你的手机么?”
一次,临快下了课,我悄声。
好呀。接过来贴了跳跳虎的,也挂了毛绒球的摩托罗拉手机,刚要摆弄。
她立刻嘱咐,“你可别按上网的键子!”
“我知道了!”
心里怪道的觉得,真小气呢。
她的小气,一直这样觉得。
补课班,平均每月两次,所以我们见面,也不算太勤的。
可文实中学和花园中学却离得近些。那时,我有一部小灵通手机,却总是信号不好,所以多数时间靠短信联络。
多亏一直开了震动。
某天上午,她打给了我,我立刻按了。随后收了她的短信,中午不要吃饭,她要过来。
心想着,她总是这样神出鬼没的。
我们就坐在肯德基的靠窗的小桌一角,她取了兜里的红色钱包,掏出了皱皱巴巴的优惠券,算了许久,一个冰激凌,一个汉堡,还有不要饮料…
她穿着一身藏蓝色校服,而我的是纯白色的,却敞着外套,露出一件鹅黄色短袖。看似乖巧的笑了笑,直看到她心里去。
“要不AA吧?”
她瞪了眼睛,望着我有些认真了,“不行,说好我请的。”
有些无奈的,却也即刻耐心下来的我点点头说,好吧。
“那就要一个汉堡,一个薯条,饮料我去买。”
我指了指,街道对面的小推车旁,阳伞下,穿灰色上衣的中年人。我迅速的,出了门过道去了。
等我回来的时候,东西也齐了,她要了些冰块、空杯子,拧开可乐倒了出来。
“你看,我的头绳好看吗?”
而我正埋着头,专注的打开红色的汉堡包装,她从兜里掏出几只头绳。
一个闪亮的钻石头绳,还有两个发夹。
多少钱?我好奇。
十九。
“那你把明天的午饭钱省下来了?”
不然呢,她有一些半笑的看着我,“下次再请你吃鸡块啦。”
“别别,我请你吧!”
我的话,不酸不涩,不咸不淡。
初中毕业,因为考试失利的关系,我去了郊外的私立高中。学校封闭式管理,很少与人联络,也几乎没有和任何人见面。
那时,不知怎么,小灵通也丢了,钱包丢了,整个人魂不守舍似的。索性也不用电话,直到很久以后,母亲给买了一部LG的巧克力手机,又恢复了简单的联络。
那时,通讯录里的人零星的,即使如此,也没想起,去找她的电话号码,在那些封闭似的岁月里,我感到孤独,而这种孤独让人无暇顾及,是一种青春期无名的烦躁不安。
宿舍很宽敞,四人间的卧室,粉刷雪白的墙壁,孤独的坐落在郊外的荒地上,之所以称之为荒野,是因为这里交通太不便利了,甚至荒无人烟。
充斥着乡土气息的城郊,靠街道的马路,四处穿梭着重型卡车、短途客车、以及后栅栏里活蹦乱跳的肥猪、土鸡、活鸭,爆土扬灰。司机都是一个模样似的外套,土黄,城郊的人们,穿红绿碎花、黑白条纹、闪钻的毛衣,亮晶晶的高跟鞋。
周围至多的娱乐,仅有一家炸鸡店、一家网吧,再往深处走去,是废旧的工厂、村落、还有几处职业学校,大多数人来到这里,或许有一种挫败感,它有些压抑而远离市区的鲜活,它有两种可能,一种让消沉的人更消沉,让刺痛的人,转而奋进似的挣脱。
晚自习下课,常常耳朵里塞着音乐的我,把现实与梦境隔离开来,将其视为一种逃避。
某日闲暇在宿舍里,听见一个同学谈起她的名字,“星尘。”
是她么?
侧耳继续听下去,不是,是一个同名同姓的。
心脏突然砰砰的跳了出来。
想起她的一张脸,或许她早把我忘了吧?
只是听说,她考得不错。
谁知道她去哪儿了,一定不错就是了。
我不爱联络的性格至始至终,或许让我错过了许多人、许多事,但习惯这件事,毕竟是很难改变的,不是吗?
你哪儿都好,就是太冷了。
坐在后桌的女同学,有一次无意的说道。
03
三年后,再一次相遇,是在师范学院刚刚开学的军训集会,下午休息的时候。
彼时,我抱着一只盆,盆里是洗过了要晾在宿舍后门口的白床单,穿着拖鞋正从石阶上,走了下来。一头黑发洗了,长的还没有剪,就那么随意散着。
只见,一个胖些的、短发女子边和旁边瘦高的女孩滔滔不绝的聊着,踱着步子,有一点点踮脚,从斜面儿走来。
我定了定神,轮廓渐渐浮现。
只见她黑了些,嗓门大了许多,不似曾经那么瑰丽、腼腆了,多了些男子的飒爽,添了白色的半框眼镜,看上去比我更成熟,不敢相认了。
而她的目光,也开始盯着我,直直地一动不动的,不松开。
“亲爱的,你怎么在这儿!”
她小跑了几步,拥了上来,抱住了我。
啊,你也是!
我的盆儿已被人接了过去,所以也拥着她的背,有些暖暖的。那种惊喜,就像一只北方的雁,历经种种,见到了南方久违的朋友。
你学什么,我学人文。
你呢,我学会计呀!
是你的风格,我笑了,呲着牙的那一种喜悦。
这算是他乡遇故知吗?
想起许多次,她斤斤计较的模样,如今再戴一副眼镜儿,更像鲁迅笔下咸亨酒店,穿着大褂的,拨弄算珠的掌柜老板了。
你怎么不联系我啊!她半嗔着、抱怨着,我无话儿,只听她开始絮叨。
她赔了那瘦女孩儿的笑脸,说遇见了一个老朋友,回头再聊。
而那个女孩,也径直走了,头也没回。
索性,她说去小花园走走,太想和我说话了。
初秋的小花园,野菊香开始泛滥,下过了雨,明媚的照耀,芒草上所结的蜘蛛网,有的已残破,雨珠晶莹的挂在上面,闪着光,惹人怜爱。
毕业后我找你呀,有一年呢。
我听着,有些吃惊,真的?
“打你的小灵通,是别人接的。
再去物理补习班,问了老师,登记的时候,有没有你家的联系电话。
后来,我又跑到你们学校了,他们说,也不知道你去哪儿了!我才发现,我们没有一个中间认识的朋友,这城市太大,也太小,真高兴,老天又让我给碰上了... ”
我静静的听着,心头有一丝丝惭愧,愧的是,如此还没有一个人为了找我,大费周折,感到受宠若惊,也在心头一热。
“都疯了,找不到你啊!”
她说着,言语之间难掩回忆的激动。
“我,我去外地了…… ”犹豫着。
我拉了拉她的手,她的手还是那般的柔软,但厚了些,湿湿的出了汗。
你该告诉我的!
她仍是嚷着,像是讨要关爱,义愤填膺。
可到底是我错了,叫她担心。
04
第一次见她哭,是她20岁。
那是一个周五的夜晚,临近宿舍关门熄灯前的半个小时,一层的楼道里忽而熙熙攘攘起来。
洗漱的都洗漱完了,想夜自习也都抱着习题进了自习室,再慢的也都该回了屋子。
一阵阵哭声,从淅淅沥沥到渐渐嚎啕,散落的枕头、被单,和一只深绿色手提包,不知从哪儿被扔到楼道中央的平台上来。
阿姨的嗓音,听上去如云如雾,却刺耳。
“怎么回事儿?”
“我真的没偷,老师,我真没有!”
星尘掩面擦着泪水,像丢了玩偶,找不到归处的孩子,站在楼道中央。
此时此刻,许多扇门都渐渐打开了,探出了好奇的脑袋。
咋了?
不知道,说是丢了什么东西,找着人了。
是什么项链吧?施华洛世奇的。
啊,听说还有偷衣服的呢,真假?
几个女孩,窸窸窣窣的,谈论了起来,把她也当做笑料。
走,先上去!
星尘慢慢地,跟在宿管阿姨身后,随着她上了楼。
……
又过了几个星期,一个午饭时分,我们在食堂偶遇。
我点了一碗鱼丸汤、一碟饺子,冷冷的坐在长桌的一角。并不招呼她坐下,她也没有坐着,走进了,站到我身边。
“我可能要换寝室了。”她有气无力的像是自言自语。
“东西是在我柜子里… 她们就说我拿了对面寝室的东西,我和那项链都不熟的,只平时打过照面,现在好了,全把我当贼,叫我搬出去!”
“那你到底偷了没有?”
我有些不耐烦的,瞥了瞥,叫她不必再说。
“没有,真的没有,你也不信我?”她的脸近乎于哀求。
“你还是快走吧!”
那时我不知怎么了,竟觉得恼人极了,但她绝对是无辜的导火索,后来一想,我的震怒,让她难堪的更甚了,眼圈一阵阵的红了起来。
四周仿佛有许多只眼睛投了过了,她不走。
彼此僵持着。
“你是不是生气了?”
她慌了,手无举措,想伸手碰我的胳膊,被我收了回来。
我放下用勺子捞起鱼丸的手,把餐盘推到了桌子的一边,怒道:
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不吃了行吧?
说着端起它,胸腔涌起了烈焰般的,走向了餐盘回收处,对准了垃圾桶,哗啦一声,把所有东西一泄而空。
“你,你……”
我转身离去,只留下她的身影,也许同样尴尬,无声的心碎。
转眼,又是一个节气,自从那一次,我们没有再见面,想想不见也好,省的烦心。
习惯了独来独往,偶尔再和室友一起去上课,不善钻营在人群里,远远的观望着,感到分外的惬意。
而我收到了一封信,是另一个女友转给我的。
雪白的信封上,没有署名,像是给谁写的情书,到我手里的时候,已经是好几天了,差一点当做恶作剧扔掉。
因为之前,有收到过可怖的匿名信,大致写道,几时几刻到学校的一口钟底下见面,不见不散!无聊的人,当然有被戏谑的,当然这不是愚人,而是利用这种好奇的探索心,一步步引诱人下去。
直到它,有些刺眼的放在我的桌前,我还是忍不住打开了。
淡黄色的信纸透着温馨,还有淡淡的香气,仿佛是她身上的,落笔又是熟悉的、秀气的笔迹。
亲爱的文:
很想你,希望你别再生气了,我只有你一个这样的朋友了!
有些话我想还是要当面和你说,如果你愿意,下周找个时间见一面,在花朵冷饮厅,点那款草莓味的芭菲给你。
她知道,我喜欢什么口味的冰激凌,原味的,淋上草莓果酱,现在还喜欢上淋一点薄荷酒和碎坚果仁。
我对吃不爱含糊,草莓果酱最好自己做,不是罐头的才好,她知道花朵冷饮厅有,八年前要二十八元,她肯舍得。
坐在冷饮厅的小包间里,两个人都沉默,不说话。时间已经很晚了,冷饮厅里已坐满了男男女女,隔着木质的软帘,隐约可见。
忽然,她伸了胳膊递了过来,在大臂处,一片的淤青。
谁打的?我忍不住开口。
除了我爸还有谁?
你怎么从来不说?
我知道,心又软了下来。
说着,她又伸了小腿肚儿,又是一处紫晕似的疙瘩,一块儿、两块儿。
她抿着唇让人不安,昏暗的吊灯下,又显得脆弱极了,怎叫人再生气呢。
说着,一玻璃杯草莓芭菲端了上来,草莓果酱,缓缓的开始流下,覆盖了那层白雪。
你吃吧。她缓缓地推了过来。
我们一起。
我把一只小铁勺地给她。
她的笑与泪,混杂在一起,让人难忘。真真的唯有当下感觉拥有了快乐,而我的心原谅的她,即使没有那芭菲。
05
短途旅行,两个人去了北方的海边。
从远处的高山上,俯瞰小小的棒棰岛,四周一片湛蓝的海,分外宁静。一直徒步到山上,走了两个小时,她的身子时而颠簸的,腿也肿了,我笑她怎么越来越慢了。
她不说话,看得出她在强忍着。
累么?我们在前面的木椅上歇一会儿吧。
嗯。
说着,两个人缓缓的走了过去。耳边的呼啸声阵阵,是山上的风,吹着低矮的灌木丛,有一些淡淡的清凉。四周无人,只剩下了彼此,但宁静被她打破了。
这里好静啊,真好。
是啊。
并排坐着,我听她低语。
“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点都不快乐。”
“他又打你了?”
我想起,曾有一次,去她家做客的时候,见到了她的父亲母亲。
那个微胖的妇人穿着一身紫色的居家服,开了门,高高兴兴地张罗着说,“小文,快进来,坐坐。”
一间老式的三居室,一间书房、两件卧房,卧房里有一间卫生间。我进了客厅,在单人沙发坐下,她为我沏茶,用茶包泡的花茶,有一些飘零的玫瑰花。
“谢谢阿姨。”
不用客气。
说着,女人也坐在另一条沙发里。
房屋浑然透露的欧式的古旧气息,一些仿洛可可花纹的装饰、碎花沙发、深棕色窗帘,大片的米白、土黄、棕色渲染,甚至连脚下的瓷砖都是浅咖啡色,不知怎么,叫人憋闷。
“你们中午吃黄桃锅包肉吧!”
“不了不了,我呆一会就走。”
我仍客气着。
说着,妇人拿起一卷纸币递给她,星尘接过了,摇头晃脑的去找外卖的菜单,她的背影圆圆的,有点像哆啦A梦,俏皮似的,挥着一只魔法棒,不一会儿,一下子从肚子里变出了一盘美食,端了上来。
“你们吃吧,我出去了。”
此时,星尘的父亲,穿着棕色风衣外套,白衬衫还系上了最上方的扣子,他出了书房的门,随手把那门锁上了。
让人心头一紧。
那严苛的,带着古板的气息,弥散在空气里,有些格格不入似的。他见了见我,很有风度的点头示意。
“哎,床呢?”
星尘叫我参观她的卧室。才发觉她的房间里是没有床的。我惊讶道。
我恍然明白,那上了锁的房间,是他父亲单独住的,她们不相扰,不麻烦,维持着一种表面的和平。
“她应该是爱我的,可我爸爸却恨我恨的不行。”
“算是恨铁不成钢吧,毕竟他曾经也是清华漏子,你看看我,什么也不是。”
她叹了口气,有点苦笑。
眼珠儿泛着青灰色的光,一种深藏的迷茫和无助渐渐袭来,我起身,不再看她,而是倚在围栏前不语了。
听那风声,谁又不是迷茫的呢。
远处有一片片的薄雾,隔着海,隔着另一座山。
可叹青春,还没盛放就少了些朝气,蒙了一些尘埃。
“那你还打算继续卖牛奶吗?”
我转了身,笑着。
她知道,我指的是那份兼职,推着一只自行车,前筐里放着宣传单,箱子里放着牛奶,一个人站在那些刚刚放学的小学校门前。偶尔路过的妈妈,她耐心的第一张过去。
“去啊,总觉得钱不够用,太紧迫了。”
可是,他们也给你不少生活费啊。我辩驳道。
其实,她的家一点也不寒酸,反而是她太节约了,锱铢必较。
能走路的时候,尽量不坐车,一块钱能解决的事,绝不花两块,她那个样子总喊穷,都叫人不信,因为隔了不久,她就买一样顶贵重的东西出来。
倘若叫家里知道她喜欢卖牛奶,骑着自行车穿梭在街头小巷的感觉,父亲该很丢脸吧?
她说着,从背包里取了新买的白色拍立得,叫道。
“你来,你来呀!”
咔嚓。
两张青涩的脸,背景是远山的脸,在此刻定格。
06
两年后,她透过了关系去银行做了职员。
朝九晚五,工作虽繁杂,处理些窗口业务,其实还并不是太累,就是板身子而已。我们鲜少联络,是我太忙,工作需要出差,也谈了恋爱,无暇分身。
人与人之间只能是渐行渐远,渐渐没有交集,有些人适合思念,有些人适合遗忘,不是不想相聚,而是生活将一切分隔的细碎,叫人越来越现实。
直到有一天,接到了她的倒数第二个电话。
那时,父亲刚走,家里也生了不少变故,我忙着回家处理琐事,她的电话,急匆匆的挂断了。
而我再打电话过去的时候,已是很久很久以后,一个陌生的女人接的。
“你好,星尘在吗?”
直觉告诉我,也许发生了什么。
她睡着了,等我去看看吧。
你哪位?
小文,你说她就知道了。
我屏住了呼吸,细心的在捕捉那边的异动,于是听见,有轮椅在地板滚动的声音,咯噔咯噔的,好似是她的母亲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说话。
“快去,别叫人等着,”咕哝咕哝的。
说着,星尘接过了话筒。
你在哪儿,不在家吗?
气氛的异样,直觉又告诉我,她们不在。
“亲爱的,我在北京郊区的疗养院,陪妈妈… ”
什么?
她怎么了?
我被她的话,惊的如雷轰顶。
先天性小脑萎缩症,我一开始也不知道,直到她发病了…
需要做手术吗?
“没有,医生说没有什么价值,只能疗养,打些营养针试试,我们去了很多地方,都不行...... ”
脑海中,想起了她母亲爽朗的笑脸,如油画般的那张脸,想象不到,坐在轮椅上该是怎样的光景。
电话那头,安静的,均匀的呼吸声。
“你要照顾好妈妈,要坚强啊!”我喃喃的。
还记得那年我们去看海吗?
她哽咽着,把那泪生生的收了回去。
那时候多好啊......我们都是......
等你回来,我们再去。好不好?
我忽而笑了,想起八年前的光阴。僵硬的身体,疼痛的肩膀,无畏的勇气,我们还能再寻回那段时光吗?
好啊,好啊。
又隔了久远的沉默,无声的此刻。
耳边传来疗养院轻松悦耳的广播声,掩盖了咯噔咯噔的,轮椅的车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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