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十首（38）
八十年代的抒情】
你是问号，你是墨镜，你是迪斯科舞
你是旧日的喃喃低语，一部寂静的天书
你是排队等候的革命，扬声器宣读你的命运
你声音沙哑，伴着一声咳嗽，一次叹息
你的脸被风尘遮掩。一首八十年代的歌
八十年代的爱恨情仇，八十年代的江湖风云
从历史深处展开叙述，丛林、雨水与花朵
宛如走入回廊。在梦中加深秋色的印象
斯人已去，多少人混同河流汇入大江
多少人在斜阳中蹉跎成陈橘皮般的阴影
回不去了，除非在某个咖啡馆转角遇到爱
除非将所有爱恨情仇提炼为三克禅意
色即是空，抄一遍金刚经不如抄一遍无删节版的金瓶梅
与其指点江山，不如说一说今天的天气——
天空祭起太阳的风幡，着力于收复蓝的失地
白云兀自恒久飘荡，而雨迟迟没有落下
为了感受生活】
为了感受生活，你需要多听一些狗吠声
并从狗吠的声音中看到狗的轮廓，如同一座小桥
你从中走过，下面流水潺潺，照彻你心中的火
为了感受生活，你应该站在天台之上
如同站在悬崖之上，伸展双臂如十字架
俯瞰街道与众生。立秋以后，天气开始转凉
为了感受生活，你需要站在街角巷口
和路人一起吃路边摊的炸串与水煮串
并且为后来来吃的人挪开位置。吃得越多就越少
为了感受生活，你应该观看落日辉煌
以及落日下的河流，泛着金光，更像是酒
与众人饮尽它吧。以及落在水中的月亮
为了感受生活，你需要写信给一个久未联系的人
告诉他你的近况，虽然很可能没有回信
但也不需要回信。比如云，落款是想云的人
航海记】
我坐在如同甲板的床边，感受一种匮乏
像一个将要远航的水手，但迟迟没有出发
并被烟雾笼罩。一朵云如同梅花开在空中
读一些有着诘屈聱牙的名字的作者的诗作
诸如，何塞·奥古斯丁·戈伊蒂索罗，吉尔·德·别德马
宽博之衣袖如水流，在桃花中寻一张人面
让肖邦的波洛奈兹舞曲流淌满屋。拈郁金香一笑
楼外叫卖的声音折射进屋内，好像从另一世界传来
窗前，羊群与柳枝一同在高空的风中舞蹈
鸟鸣声正在融化，化成荔枝的甜、人间的清欢
偶酌一杯波尔多桃红葡萄酒，一些雨落在体内
雨霁天晴之后，蓝色的太阳从身体内部升起
经年以后，当我从被水洇湿的梦中醒来
发现自己坐在床板上，漂流在无尽蔚蓝的大海
如同一面照映万物的镜子。海面为何如此平静
白娘子】
遇见许仙的时候，是一个云雾紧锁的雨天
一万柄精细的八十四骨紫竹伞飘浮在空中
指尖微凉，她的脸白皙如雪，红唇如梅
爱让人谦卑，他生出一种要说娘子的冲动
爱让人博大，他们开了一家保和堂药铺
他身披艾草，对她说，饮一杯雄黄酒吧
她大蛇的身躯浩荡如河山，跌宕他无多的神志
她采灵芝仙草于千里之外的昆仑之山
死生契阔。此后许仙喜欢去寺庙闲走
或许他甘心于寺庙的静。让佛珠系紧散落的一生
她拔下金簪，顷刻之间，水漫金山寺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法海镇她于雷峰塔下
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五雷天心正法
他落发为僧。见天地廓大，悟声色皆幻
来世被抖落在兰草之中。若来生一如初见
山鬼】
她走在高岗之上。脸上盛满深红的玫瑰
云朵在她的腰间舞动，她的脚垂在文豹两侧
林间的阳光晦明了她的脸色，温凉了她的心情
她在路上时隐时现，她的眼中水光潋滟
有时候她翻下身，牵着豹子在歌谣中行走
怀抱枯荷、雨声、苍茫、落月与篁竹
柳枝插在她的鬓角，她用忧郁筑造房屋
用薜荔与女萝装饰自己的梦，用笑靥修饰梦中的自己
晚星从树木的阴影中升起，河水奔流不息
她走走停停，好像一直在迷路，一直找不到方向
她对我说，白鱼由月光化成，而你由思念构成
她的话语中带着滃郁的水汽，湿润了整个南国
她从楚辞中翩然走来，也将回到其中
她说她要寻找一个人，但一直没有找到
那时她或许并不知道，她要找的人就是自己
葡萄】
那样鲜亮的葡萄，仿佛唤起往日全部的好时光
却又不单是葡萄，但也说不清为何物
饱满而又清晰，没有一丝瑕疵与缺憾
可以看清其中的亭台楼阁，人物若许
仿佛其中容纳大千世界，仿佛葡萄只是一层迷雾
一个关于未来的谜语。蝴蝶绕着它飞舞
只是一刹那的回想中的美好，乌有一般
这样的瞬间如电光火石，在黑暗中擦亮
照亮万有的面目，生发裂变般的无量的欢喜
又立时归于虚无，仿佛从未发生一样
宛如武陵渔夫的胜境，踪迹竟不可追寻
想起它就想起一生中的明朗时光
回忆将它酿成醉人的酒，痛饮好还乡
全部色彩都狂欢般浓郁，全部线条都如谰言般不安
所有美好似乎都带着残忍，所有快乐都带着悸动
如同葡萄带着自己的核，如同神垂下眼泪
王昭君】
冬天羊牛肥壮，我体内的雪也越积越深
我不断地回想起从前，用一种陌生的语法规则——
二万八千里的云月于高空之上朗照离人的面目
乡愁的外衣被长风吹起，我的身体有如狼毫
登上摩天的城楼，另一个我目送着我的远去
城池已远，如同一段绮丽而遥远的光年
广袤的银河之下，无数人影在红光之外游移
黄沙弥漫千里，我是自己的大漠边疆
我以天地为琵琶，游荡作为音符的飞雁
大雨过后，草原上升起鸥鹭般的彩虹
我坐在毡房，单于的脸方才被闪电照亮
头枕着中华神州的册页，三万里河、五千仞岳
我与夜晚的星垂直，与人间的悲欢平行
积雪慢慢融化，我体内的风月正与春天和亲
柳如是】
如是我闻，透过生死的眼眸，她穿行过蕉影
如同一个幻象，她的脸上有高空的雷声
她从尺牍小引中走来，坐在一把藤椅上
从一把扇子中获得风的线条与浮力，高出于时代
不谈风花雪月，无关似水流年，只看姹紫嫣红
她体内有一万只蝴蝶，酒醉一般迷离
她把春天度过了，又汲来雪山深处的水
他说水太凉不能下。好像在说夜太美尽管再危险
大明王朝的大船触到深礁，浪花巨大
溅湿了梦中的衣物。她的心中充满了苍茫的雨声
夜半，听到钟声，她想起自己的半生
松江犹如一场梦，近乎一种时光的虚构
窗外的青松孤且直。星光布满的天空高而远
她倾倒内心的悬崖，在自身的景物中孤绝
苏小小】
我乘着油壁车，打江南的烟雨楼台走过
风雨飘忽，世情冷暖。我看过世间的繁花
如同一种修辞。风研磨着六朝的金粉
春天和夏天并无不同，落月和日出同样美丽
每一粒雨滴中都包裹着一把火，一个回声
一座须弥山。我纵饮过杏花酿成的岁月
仍有一枚橘瓣般的酸甜月亮彻照我的心神
阮郎何时归。离去的身影如同一抹飞白
小桥从湖中升起，众多士大夫打捞失落的星矢
而我感到爱情。如同突如其来的闪电
你的脸在刹那间变得鲜明，但依然形同幻影
难以在深秋之前被汉乐府把握，而桃木更其生长
高出离人的天空。而命运降低了人生存的水平线
芳踪难觅，魂梦已杳。我比春风更零落
在每一个沉醉的夜晚。我总是想起从前
我在雨中彳亍，西泠的风景让人心惊
王宝钏】
我的等待是一片荒沙，以及沙海中的孤雁
西凉的铁骑被三千里的雾隐去，你的脸犹如蜃景
颠倒梦的时差，在黄道十二宫中次第闪现
梅开过十八度，春风裁剪我的渐宽的衣裳
临水照花，一种变迁正在我的脸上发生
时间用咸涩的语调诉说，如同一盏油灯的晦暗
落红满地，扫帚在地上刻画年轮的倒影
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打开尘世的门
寻找与我相似的心灵，或者，一个迷路的人
你身骑白马。如同广天中的一朵云朵向我倾移
爱是一场任天空也不能承受的瓢泼大雨
你如闪电从远山赶来，劈开命运的藩篱
天空披着星光斑斓的紫衣，时光仿佛在此刻永恒
我爱你在每个风起的秋末，在每个月落的初春
在时光逃逸的黄昏，在爱消失在水天一色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