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十首（32）
没有诗意的夜晚】
事实上，我们还将度过很多个这样没有诗意的夜晚
饮着白水，听着歌，坐在世界上的某把椅子上
隐居在自己当中，抬起头可以望见月光，还可以
看夜晚如何老去，从绀紫变为乌青，一如被烤炙的汝窑瓷瓶瓶身
世界的太息匀称而古典，月晕而风，础润而雨
翻几页书，看文字如何铺陈，向寂寞深处渲染
怀想一种古代：马蹄声向青石板，钟楼声催促行人
北雁盘旋，将南归的每一瞬息都妆成永恒，檐角低垂
再经凝眸，咫尺已成天涯，落雨恍然深秋。南宋诗人从不说抱歉
凉意大举南侵，已是离人归乡时节，万户捣衣
只身穿过星群，身体在梦幻与现实两边，独自徘徊
时光静谧如蜂蜜，偶尔听取嘀嗒声，一般甜蜜
忽然笑声向脸边纵横，发出嗤嗤的笑，惊讶了人的耳目
而后听到来历不明的敲门声
药】
人生实苦，像苔藓包围石头，火包围原野
生老病死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五阴炽盛，一切都试图摧毁我们
投掷乱石建造营寨，做乱世之枭雄，做人血馒头
输液。如雨铃霖，时间的琼脂飘零，纷纷扬扬
浩大的雨露正降落在人的时代广场
在一滴与另一滴之间，隔着一整个纪元
食药。如古人采仙草，熬制长生不老丹药，涵味人世的悲辛
抗病毒口服液、蒲地蓝消炎片、同仁堂利咽灵片、麻杏止咳片渐次包围我
药在药之内，我在我之外
人的身体饱受疾病的折磨
人的内心却充满了对于疾病的原谅与宽恕
血化为蝴蝶，骨化为灰尘，肉化为石头
将大地赐予我们的归还大地，天空归还天空
让魂灵在世间孤独穿行。宇宙不需要安慰
在和伙人与众兄弟喝酒吃烧烤】
江湖就是用琉璃大碗
与五湖四海的兄弟喝酒。吩咐店小二
烫几杯热酒，用二斤牛肉作衬
羊肉串、龙虾虾尾、牛板筋、烤韭菜随便上
酒末四溅，升到天空成为流星
顺脖颈流成江河
不必担心酒钱，用新买的牛仔褂沽酒
在寒冷的冬夜
我们要学会用月亮观察事物
用酒的流向预测前途
划拳，扮演不同故事的角色
杯酒释兵权，黄袍加身
梁山聚义厅，高唱好汉歌
而饭店之外，悄然飘起了细雪
无聊】
某一个中午
我们再次坐在饭桌两端
你说好无聊呀
先于我心中感到的，也印证着我的无聊
你说我教你无聊的日文发音，我跟着学
你说不是这样，我又发了一遍
发现这是一种对于无聊的消解
而后各自观看手机
你打开镜子
我打开电子书
借由此
我们得以不在这里
遁入来世，或来世的来世
或走入丛林，再不相见
少年游】
落日与头颅一同西沉，不必流连风景
我收起纸做的马，驻足在一家小酒馆
掏出一分硬币，二分尘土，向店家
买一杯热酒吃。从容地洗去剑上的血痕
在清风朗月中吹笛，入夜
将身体横亘成山峦，摊开半卷光阴
听骨骼里大江大河的声音，兀自激荡二十余年
游走在善恶两端。夜晚是另一种酒
梦境盛大而迂阔。醒来忽然就老了
鸽群纷纷迁徙向他乡
秋风起时，就金盆洗手
隐居在一所塞北的学校
将名字埋在土里，做一个与世无争的门卫
终日栖息在校门前大树的枝桠上
记一次婚宴庆典】
万物推崇变化，冬枣食完化成葡萄干
人化为游鱼，吊灯变为飞雁
擎起整座酒店，在整个北方的天空
经理走进名片，留下名字与联系方式
开始下一次轮回，欧美音乐切割空间
荷花在大厅中央绽放，香远益清
一颗夜明珠闪耀，仿照太阳
气球飘飞，众人奉献自己的歌声
而更多的人，以马拉的姿势坐在椅子上
等着一种好时辰，几乎是命定的时刻
这样的时刻更像是一种寻欢作乐的空间——
就喝着五粮醇，生榨蓝莓，吃着鲍鱼
徒手撕羊肉，饮尽杯中的火焰
酒桌轮盘赌一般，终日不停地旋转
人间世】
秋叶黄陨，秋夜寒凉，秋天的回忆漫长
在人们耳边回荡。像某一次远行
某年月日，我和朋友李黑、李商显同游人间世
他们说，秋雨阵阵，比郁达夫的又如何
曾几何时，李黑已托身于黑夜
他惮于用黑眼睛寻找一种光明，更多的还是黑夜
李商显擅写“有题”，睡觉但不做梦
他会突然握住我的手说，人究竟会不会隐身
更多的时候，我们互不相见
只用影子互相拜访，将书信封在鲤鱼腹中
见信如晤，李商显写，近来我吃了隐身草，但并没有感觉更好一些
他归隐于植物园。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锯子
李黑并非不喜欢光明，只是晚上熬夜，白天醒不来
如此而已，像许多其他事一样
秋天还会发生许多事，宜昌，宜宾，宜生男
忌酒，忌赛马，忌生冷酸辣
继续向前走，我们来到广漠之野
站在河边，想起茂陵秋风，就哭了起来
青城乱】
去吧摩西，在呼市混来混去
拥有不染世故的天真，乱乱子
驾怒马，穿时鲜衣裳
做一片碎梦，找一个樱花下的女子
穿一身白底红色碎花的裙子
面容清明
在飘堕的纷扬花瓣下合影
乱潇洒一阵
乱挥霍时光
乱灌一回酒，在夜色中
袖手看月光，星辰胡乱羊角旋转
乱听《霓裳羽衣曲》
乱风满袖，吹白头发三万茎
身子胡乱摇晃
乱写狂草
乱画毕加索
乱下棋子
上乱坟岗，解开大地的纽扣，委身于此
乱活一次，再胡乱死去
中国人】
住在中国的中国人
四合院里的中国人
不事张扬的中国人
爱好和平的中国人
梦到麒麟梦中杀人的中国人
打死老虎的中国人
善于使用方术的中国人
将长江黄河当做排比句的中国人
构筑历史长廊与血汗长城的中国人
被酷刑折磨被皇帝流放的中国人
写在文字夹缝里的中国人
摸自己手心茧的中国人
绵延五千年炎黄子孙的中国人
吟诗作赋迁客骚人的中国人
奔向月亮举起太阳的中国人
被房价盘剥每月还款的中国人
被历史的虫子咬的中国人
下辈子还做中国人的中国人
大风歌】
夜晚，我们三人走在大风袭来的路上
路面晃荡如绸缎，每一条路都是一条河流
感觉冷意浸入血管，藏青色
骨头是一根根洞箫，吹响自己，却捂住耳朵
我们的头发都被风吹起来，有如狼毫坚硬
我们的脸是风中的红苹果、桔灯，摇摇欲坠
酒气不断蒸发，如同热气球
我们必须互相抓紧，才能免于被风吹走
通过烟囱的语言被风吹到海边，听到召唤
北极熊正从北方赶来，北极星照耀着
灯火逐渐模糊成光斑。仿佛一个个句号
月色憔悴。影子是另一个人
因为寒冷，我们暂时靠近，然后远离
从未感到对方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
我们必须快步赶回家中
在家中的所有家具被风吹走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