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会不同意呢

早晨的太阳如同煎蛋一般挂在天空灰蒙蒙的铁锅上,住在回民区阿吉拉沁南路7号的Z先生大腹便便地从宽敞明亮的家里走出来,颇为志得意满。

Z先生保持着和煦的微笑,也许是因为昨晚在床上施展了呼风唤雨的神通。虽然他不能看清自己的脚,但他凭着自己的那股老马识途的熟练劲保证自己没有踩到冰面上。他几乎从来没有滑倒过。只有几年前的一天,那是他吨位还不够大的时候,脚步向后飞起,他双手向前扑,像是要跳水或者躲避炸弹一般,滑倒在地面上,胳膊清脆地发出嘎嘣一声。滑倒后他感觉自己变回了婴儿,他想要在路上打几个滚,想要大哭一场,眼泪呼之欲出。两个小孩走过来,弯腰弓背地嘲笑他,还用手在脸上比划着羞他。他羞惭地爬起来,作势要打他们,两个小孩跑走了。这时左胳膊疼得如同锥刺一般,走到医院时候胳膊已经肿成了猪肉肠。是骨折了。他打了石膏,吊了百十天绷带。这次他吨位既重,吃水也深,因此走得不疾不徐,又平又稳,像是鹅运行在水面上。在十字路口,他左右顾盼一回,车辆像是游鱼一般来往穿梭。他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小心驶得万年船,他对自己说。不论做什么事,他都是小心的。在面对上司的责难时尤其如此。

上司T先生是一个跋扈的人,他工作的方式就是訾詈下属。在不断地研究如何批评而非自我批评的过程中,他感到无以复加的快乐。他认为自己对哪个人批评得最厉害,就是抬举哪个人,尤其在大庭广众之中。在晚年,他还编了一本批评词典。Z先生就经常被骂,有时候甚至莫名其妙。一次,T先生走进Z的办公室,指着桌子上的墨水瓶,当着一个女助理的面劈头盖脸地数落Z,你也是一个喝墨水的人吗,你的脸就像一只锅盔,你的头上为什么没长只角呢。Z温顺得像一只绵羊,让人想要对他进行抚摸。他陪着笑说您教训的是。只有Z能够承受这样的侮辱,在他之前,已经有几十个人向Z本着士可杀不可辱的原则提交了辞呈。

然而在Z先生的心中,他到底怎样看待T先生呢,在各种各样的侮辱之后。我们只消看一看Z的一场梦就好了。在梦中,Z骑着高头大马,像是登科状元一般,街两边的人都向他喝彩。Z的目光懒懒的,仿佛卧在向阳处的猫,身子一颠一颠的。这时一个浑身褴褛的乞丐伛偻着腰从他面前走过,他感觉乞丐很面熟,保不齐是T,他甩起马鞭,朝T抽了一鞭。T发出一声嘶吼,变成一匹马逃走了。Z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胯下的坐骑,果真是T。

Z先生走过马路,脸上的笑容像果酱一样浓稠了。活在世上,他总佩服自己的这股成熟稳重的劲儿。他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几年了,什么事没经见过呢。生老病死,雨雪风霜,沙漠和海洋。Z不是一个没有阅历的人。即如在这条路上,发生的那么多起血淋淋的车祸就足以让人触目惊心了,而Z喜欢这样的场面,看到红艳艳的血,他的心里就欢喜,欢喜得差点掉出眼泪。可能因为他并没有什么其他的爱好,无处安放自己的心,而心是需要有所凭依的,因此就喜欢血。血从身体中流出来,像是绸巾从体内抽出来,鲜艳而温暖,明丽而冷酷。

Z先生走过削面馆、米线店、烧卖店。他是喜欢吃这些食物的。这些食物给人温暖。是他的胃所熟悉的。它们摩挲着他的胃袋,让他感到轻松。他一顿能吃一斤烧卖,蘸着醋与辣椒。这时候他感觉自己的一生如同擦过的玻璃,是明亮的。他时常感到自己像是一只蛾虫,追寻着光亮,但光亮像一个害羞的姑娘,总是躲避着他。而吃饭使他感到这种光亮也许并不遥远。但今天他走进削面馆,因为烧卖店还要等一段时间,而今天他不想等。他要了一碗加面加豆腐干的削面。削面很快就摆了上来,他用筷子搅拌两下,捞起面,微微俯身去吃。他的筷子用得很熟练,在吃的方面,没有什么是他不熟悉的。如果有谁不信,只消看看他的体重就好了。

揩干净嘴,他摸摸自己的肚子,打了一个声音婉转的嗝,仿佛一块布的花边。接着伸了个懒腰,哧的一声,裤子拉链上的拉头被绷得朝下面划去。

当他坐在办公室时,一大摞文件已经堆在案头了。他翻翻最上面的两张,又抽出中间的几个文件夹看了看。上面的字对他而言似乎很陌生,他定了定神,这才看清了表面的字底下如河流一般的意思的走向。接着他起身走进另一个办公室,干咳一声,对白栏板后面正在操作电脑的下属S说,这几份文件需要整理成一篇稿子。S诚惶诚恐地接过文件,像是接过皇帝的诏书一般。S说,保证完成任务。说完还用右手敬了个礼。Z点点头,在下属面前,Z是严肃的,他不轻易露出微笑。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这样想道。回到自己的座位,座垫下陷了些许,像是装满粮食的麻袋底部。Z继续翻看文件。时而皱皱眉头,时而啧啧称叹。T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Z摇摇头说,这些文件。T突然劈手夺过Z手中的文件。对他说,你就是这样对待公司的文件的。就是这样,说着T比划着,你用你兰花一样油腻的小手,一边翻动一般发出微词,像一个女人一样,可耻可恶,你就是这样工作的,还照样拿着公司的工资。Z尽管眼睛深处里露出了惊恐的神色,但很快用笑容稳住了局面。笑容是润滑剂。他笑容可掬地说,T先生早上好。说罢还鞠了一躬。T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的语气轻和了许多,说道,你们这些人都是假模假式,没有什么正经。说着像一股风似地去了。

Z摸摸自己丰满柔滑的圆脸,自问,我刚才看到哪里了呢。文件上的字像是跳水一般跳入他的眼帘。他打了个哈欠,似有若无地闻到刚才吃过的削面中的豆腐干的味道。在他看来,有相当一部分食物,只有在人吃不出原本材料味道时候才觉得美味,比如羊肉,只有吃不出羊肉味才觉得好吃。在想象中赋予其超越原本食材的合于自身口味的味道。而如果一旦吃出本味,就如露出马脚,是不雅相的。豆腐干也是如此。他在回味时候,只觉得也许吃了什么天上生长的作物,因而可口美味。

看了一回,一身黑色衣服的女助理走进来。她就坐在他对面的桌子。女助理将黑色外衣脱去放在衣架上,露出一件粉色针织衫。Z看了她一眼,看到一个线条饱满流畅的侧面,又在她转身时又用照相机一般的眼睛摄下了她的正面。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她今天格外漂亮。他因此有些不安了,像是初次见到生人的有些忸怩的孩子。女助理过来时候说Z先生您好,他语气有些僵硬地说你来了,然后像盖章一般补上一个笑容。女助理没有发觉他的不自然,用水杯在饮水机上接了一杯热水后就径直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透过蓝色的文件夹,Z不住地用眼睛去瞄女助理。如果他的眼睛是一挺机关枪,那么她早已被打成了筛子。她的头发是那么柔顺,和电视上代言洗发液广告的美女的秀发一般无二,还流露出天然的香气;她的脸如同一轮明月,让整个办公室都明朗了许多;她的眼睛像是两片翡翠,流波宛转。之前他为什么没能发现她的美丽呢。宛如一壶封存已久的老酒,只在此时启封,芬芳的酒气便无尽地流溢而出。而只消闻闻,他就有些醉了。乘着这醉意,他突然站起身,像一个抒情诗人般在屋内走了一回,原本迟缓的脚步现在似乎也变得轻若无物。但他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好走出去,去了一回厕所,在途中暗下表白的决心。还对着镜子正了正自己红色的领结,用水在边角的头发上拍了拍。

但当他再次回来,刚才努力积攒的勇气都凭空消逝了,像是水汽一般被蒸发殆尽,他像是来到了一片荒原。他只好重新坐到座位上,心里咚咚地跳个不停。继续看文件,看了一回,却不知道上面到底在说些什么。只得回过头来重新看。看了一会,又看了一回表,还有一个小时就到了下班时间,他暗下决心要在下班之前向她表明自己的心迹。但各种不同的想法像是拉车的天鹅一般从不同方向撕扯着他,一种说她不会同意的,一种说试一试吧,万一……

这时S敲敲门,Z说请进。S拿着几份原件和一份打印稿走进来,递到Z面前,说请您过目。Z集中精力看了一番,对照其他几份文件在各处批改了一回,向S说明了修改的意见。S走出去。

女助理看看表,伸了个懒腰,说一上午时间过得可真快啊,Z先生,我今天家里有些事,可不可以提前十分钟回家。Z红着脸说,提前吗,啊,没问题的,我怎么会不同意呢。女助理说谢谢您。再见。他也说再见。

我怎么会不同意呢,他轻轻呢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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