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笔记:一袋子老根芽
梁东方
多少年前(很可能是1988年,那一年我回去给去世不久的姥爷上坟)的一个春天,我从姥姥家回来的时候,表哥将一布袋子“老根芽”作为礼物给我放在了包里;他粗糙的手和憨厚的笑,至今历历在目。
每次离开姥姥家,总是将她们所能拿出来的最好的物产送给我。红薯、玉米面都很沉重,我骑车的话就不愿意带;这老根芽很轻,晒干了的一小包却是需要鲜着的时候多少倍的量才能制成的。
这老根芽是春天的时候山上的一种植被的嫩芽,爬到山上采了、掐了,焯水以后就是很好的菜,类似香椿。山里物质匮乏,这种时令里的山野食物就是那个时间段里最好的资源了。
后来我查了资料才知道,所谓老根芽,实际上叫做刺嫩芽,在国际上也是一种久负盛名的山野菜,富含蛋白质和各种维生素以及微量元素;春天采了以后,当下吃的话焯水以后再在凉水里浸泡上一个小时,然后蘸酱炒菜或者沾了面蒸了做成苦累均可;要保鲜就得浸盐以后罐装,如果这样晾干了,其实就已经庶几乎不可食也。
但是那时候山里人的物质匮乏是现在难以想象的,他们的盐也很金贵,更没有什么罐装的罐子,晾干以后食用的时候再重新发起来,味道虽然不及原来,大致上也还是可食之物吧,总比没有吃的要好。
给我的这满满一袋子老根芽都已经晾干,拿起来很轻,打开看看,无数根老根芽的纤维式地堆积在一起,还是让人可以一下子就意识到,这是是需要大量嫩芽才能晒成的。
我拿回家却一次也没有吃。没有吃也没有扔,一直放着。搬过一次家,现在又搬家,才从厨房的柜子下面的一个纸箱子里发现了这个袋子。
抓了一点试着泡了泡,好像已经无法泡发了。酱色的水中不知道还有多少是老根芽的有效成分;所以即便是晾干了,经过30多年时间也肯定不能再吃了。我很惋惜地将它们从袋子里倒出来,倒到了垃圾桶里。
所以倒出来,是因为还想保留这个小小的布袋子。这个布袋子是用姥姥家自制的全木织布机手工织出来的布缝制成的。手感粗糙,表面上似乎有很多密集的凸起;也正是这些密集的凸起拦截了厨房里30多年来的油烟,使布袋子的颜色变成了暗红粗黑的油烟色。
没有关系,以现在的洗涤液技术,要处理这点油烟是易如反掌的。我计划还是要将它洗干净以后保存,偶然拿出来摸一摸,想一想。
这小小的布口袋显然是用大块布的下脚料做成的。有接头,有补丁,一针一线里都有姥姥或者妗子在油灯下干活儿的形象。用自己种的非常有限的棉花织出来的布做了衣服被褥之后,这些小小的下脚料照例是舍不得扔的,大一点的做成口袋,小一点的也会连缀起来粘合起来做鞋底儿……这是那一代人普普通通的生活,那种生活和那一代人一起都已经沉没到了历史之中。只有这个粗糙的袋子还留在人间,它已经成为几乎唯一的入口,从这个入口还可以让曾经经历过的人回望那其实并不遥远的岁月。
假如没有这个袋子,也没有了还有记忆的人,那一代人的生活便将永远消失,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地消失。这是时间加诸到现世人生中的规律,令人唏嘘不已的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