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与欧阳修的光辉岁月:他们遭遇一场失败,却成就一种精神
1
皇佑四年,欧阳修接到范纯仁的一封信。在信中范纯仁说,我父亲去世了,您是最了解他的人。我父亲墓碑上的文字,要麻烦先生来写了。
范纯仁的父亲,就是一代名臣范仲淹。他去世的消息,欧阳修早已获知,但是收到这封信函,依然让他百感交集。
一个叱咤风云的大人物,死后盖棺定论,最重要的就是两样东西。
一样是谥号,代表朝廷对他的评价。范仲淹的谥号是文正,“谥之美者,极于文正”,这说明朝廷对他赞誉极高。
另一样是神道碑,就是墓道前记录逝者生平的石碑。一般请德高望重的人来写,代表主流社会对他的评价。
此时的欧阳修,尚未成为文坛宗师,但是文名已经轰动海内,他的每一篇文章几乎都是爆款。但是,写范仲淹的碑文,他还是感到压力山大。他久久沉思,却不知该如何落笔成文。
细细算来,他与范仲淹交往已经有二十年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休戚相关,荣辱与共。
但是,他们的交往,并非友情,而是一个关于理想的故事。
2
欧阳修与范仲淹结缘,是从一封信开始的。
二十年前的欧阳修,年方二十七岁,在洛阳的政法系统任职。他风华正茂、风流多情,以后回忆在洛阳的美好时光,他说过“曾是洛阳花下客”,这一句诗内涵了多少桃色绯闻。
有一段时间,洛阳官场都在谈论一条重磅新闻——四年前敢怼刘太后的范仲淹被调回京师,担任谏官。
大家都在兴致勃勃地谈论范仲淹有多生猛,他当谏官这下朝廷一定有好戏看了。过了一个月,朝廷风平浪静。失望之余,欧阳修决定给这位范先生写一封信。
写什么内容呢?恭喜老兄升官了,有机会一定提拔一下小弟啊。
当然不是。欧阳修在信上说,能直接跟皇上对话的官职只有两个,一个是宰相,另一个是谏官,谏官的职责就是“与天子争是非”。
欧阳修还说,洛阳官场的人都说你很刚、很猛、很能打,可以你已经领了一个月工资了,那边的朝堂还静悄悄。你在等什么?再等下去花儿都谢了。
很快,范仲淹证明他并非浪得虚名。
事情是这样的,宋仁宗要废掉皇后,御史和谏官们集体反对。宋仁宗挡不住了,把球踢给宰相吕夷简。于是,范仲淹与吕夷简在政事堂公开辩论。一番舌战,吕夷简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
辩论貌似赢了,但是宋仁宗下旨,把范仲淹他们赶出京城。
经此一战,范仲淹圈粉无数。欧阳修也服了,范仲淹敢怼太后、怼皇上、怼宰相,果然生猛,更关键的是他身上散发着一种精神,这是其他官员身上看不到的,而正是欧阳修所追求的。
今后,我就粉你了。欧阳修暗暗发誓。
3
把范仲淹与欧阳修命运捆绑在一起的,则是欧阳修的第二封信。
欧阳修从洛阳调入汴京城,担任馆职,抄抄写写,不过算是重点栽培的年轻干部。
而范仲淹在地方工作了一年多,又一次被调回朝廷,还进入了皇上的顾问班子。
屡遭打压,赤心不改,范仲淹依然不停向官场开炮。宰相吕夷简烦了,看来范仲淹还是太闲,让他忙起来吧。
于是,他提拔范仲淹去执掌开封府,就是担任首都市长。范仲淹并非只会迂阔空谈的人,他很快把开封府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工作闲暇之余干什么?继续抨击吕夷简。
范仲淹是何居心呢?他要扳倒的不仅是吕夷简,而是向当时官场的风气发起挑战。这是五代以来,官场上普遍存在的重权术、轻名节的风气。
面对范仲淹的步步紧逼,吕夷简举重若轻,反手给范仲淹扣了三顶帽子——“越职言事、勾结朋党、离间君臣”。杀招是“勾结朋党”,这顶帽子几乎伴随了范仲淹一生。
朋党,是皇上最大的禁忌。宋仁宗皱了皱眉、挥了挥手、念了念咒语:让范仲淹离朝廷远一些、再远一些吧。于是范仲淹被打发去了江西。
太子中允尹洙说:“我要揭发,我跟范仲淹交情很深,一定是他同党。”
天章阁待制王质说:“我一向很佩服范仲淹,听说他结党,我现在报名晚不晚?”
欧阳修同样对官场风气深恶痛绝。他的理想就是去改变这一切,而他从范仲淹身上,看到了理想实现的可能。
欧阳修与范仲淹还只是点赞之交。他想为范仲淹做点什么,恰好这时一个靶子撞上了欧阳修的枪口——谏官高若讷对范仲淹被贬谪拍手叫好,说他一贯好出风头。
欧阳修刷刷刷写下《致高若讷的一封信》,在信中,他对高若讷的人品进行了三百六十度的探讨:
问足下之贤否?
知足下非君子也。
此君子之贼也。
足下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
一封信,令高若讷心跳加剧、血压飙升。他举报了欧阳修,并把这封信呈给皇上看。
欧阳修一战成名,毫无悬念地登上了范仲淹朋党的末班车。当然,代价也很惨重,他被打发去湖北当了一名县太爷。
4
四年之后,欧阳修又被调回京师。他进入了知谏院,成为一名谏官。终于,他也可以与天子争是非了。
此时,宋朝与西夏的战争进入尾声。以往看上去一派盛世景象,一场仗打下来,算是给这个盛世卸了妆。宋仁宗惊觉,原来大宋朝的官僚体系,竟是如此的庞大而低效。
欧阳修等谏官力劝皇上革新吏治,宋仁宗也痛下决心,必须要改,不改不行,马上就改。
谁来领导这场革新?旧的内阁太保守了,当然不行。吕夷简辞职了,这位权术手段超强、待机时间超长的宰相,不得不为官场的暮气沉沉负责。他步履蹒跚地退出了权力的舞台,而新一代的人物又将登上这个舞台。
欧阳修他们翘首以盼,盼新的带头大哥风云归来。
新的带头大哥就是奋战在边关的范仲淹。离开朝廷的岁月,他在地方则政绩斐然,在边关则运筹帷幄。从资历、威望、才干看,这场革新的带头大哥非他莫属。
欧阳修发挥文笔好、口才好的优势,火力全开,为范仲淹回京扫除一切障碍。
待范仲淹回到朝廷,很快被宋仁宗委以重任,担任副宰相。庆历新政拉开了帷幕,老同志杜衍为顾问,范仲淹为核心,韩琦、富弼是左膀右臂,欧阳修则是文胆。
欧阳修回忆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说杜衍老成持重,范仲淹恢廓自信,韩琦纯正质直,富弼明敏果锐。他们把全部精力、全部才华都投入到这场新政中,他们各抒己见,经常争得面红耳赤。
范仲淹提出了十条新政,要改变官员的任用制度,破除官场的陈规陋习,再造一个高效廉洁、高风峻节的官僚体系。
新政,会砸掉多少官员的饭碗?谁也不甘心束手待毙。
朋党这顶帽子再一次向范仲淹扣来。如何反击?欧阳修发表了他的刷屏之作《朋党论》,为朋党正名。
欧阳修说,朋党自古有之,而且有君子党和小人党的分别。对于皇上而言,最核心的工作不是逢朋党必打压,而是要分清这个朋党的属性,是君子党还是小人党。
文章是好文章,但是激起保守派更猛烈的攻击:你们是君子党,怎么也有人贪污?怎么也有人挪用军费?怎么也有人作风不正?
面对两派的激辩,宋仁宗左右为难,都长得浓眉大眼,谁是君子谁是小人,朕也分不清啊。
重压之下,范仲淹辞去副宰相之职,申请到地方工作,风起云涌的庆历新政就这样烟消云散。
范仲淹已经成为敏感人物、敏感话题,但是欧阳修还是顶住压力,再一次向宋仁宗递上奏折,为范仲淹做最后一轮辩护。
欧阳修说,范仲淹他们平时相互点赞,但是在国家大事上,都各自坚持原则,甚至针锋相对,因为他们都是一心为国。并恳切地劝宋仁宗一定要信任范仲淹。
这个奏折写完,欧阳修把火力都吸引到他的身上。在著名的“外甥女绯闻门”打击下,欧阳修也被赶出了朝廷。
5
庆历新政失败,骨干们纷纷被外放。在离开朝廷前的某一天,范仲淹约来欧阳修一起喝酒。这一次,是他们人生最后一次会面。
范仲淹和欧阳修被视为一党,而实际上,他们算不得好朋友,至少不是特别亲近的好朋友。
范仲淹与尹洙、滕子京更亲近,而欧阳修与梅尧臣、石曼卿更亲近。
但是,范仲淹和欧阳修在志向上最合拍。他们都是出身底层官员家庭,他们身世不幸,范仲淹二岁丧父,欧阳修三岁丧父,他们都是依靠勤学苦读登上仕途。他们性格不同,范仲淹刚直而恢弘,欧阳修洒脱而耿介。但他们都是以天下为己任的人,他们共同的理想就是改造官场,重振士风。
但是,在坚硬的现实面前,理想太脆弱了。酒席上,范仲淹挥笔写了一首词——
昨夜因看蜀志,
笑曹操孙权刘备。
用尽机关,徒劳心力,
只得三分天地。
屈指细寻思,
争如共、刘伶一醉?
人世都无百岁。
少痴騃、老成尪悴。
只有中间,些子少年,
忍把浮名牵系?
一品与千金,
问白发、如何回避?
这首词是《剔银灯·与欧阳公席上分题》,范仲淹吐槽这些年徒劳心力,到头来,不如酩酊一醉。
范仲淹已经五十七岁了,不再是那个打不死的小强。这一次贬谪,他知道自己的政治生涯结束了。
欧阳修只有三十九岁,他还有机会东山再起。但经历人生的峥嵘岁月,他以后也不再锋芒毕露,而变得成熟内敛。
但是,他们都坚守着美好的品格,即使是在失败之后,在失意之时。
第二年,也就是庆历六年,这两个被贬谪的人,创作出了两篇千古名作。
范仲淹在邓州写出了《岳阳楼记》,其中“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成为士大夫阶层的精神内核。
欧阳修在滁州,写下了《醉翁亭记》。他带着宾客们一起到山上游玩,风景很美,酒很香冽,野味很好吃,酒席很热闹,大家都很快乐。
欧阳修也很快乐,不过他醉了,“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在太守之乐的后面,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淡淡忧伤……
6
公元1052年,范仲淹去世。欧阳修接受范纯仁的委托,为范仲淹撰写神道碑铭。
欧阳修写文章,是出了名的严谨认真。他花了整整十五个月,才完成了这篇神道碑铭。他用最朴实的文字,记录范仲淹的生平。
他确认每一个字都准确无误,才把文章交给范纯仁。范纯仁看了,却十分不满,因为文中有这么一段:
“及吕公(吕夷简)复相,公(范仲俺)亦再起被用,于是二公欢然相约戮力平贼。”
这是一段官场往事。在宋夏战争期间,范仲淹与吕夷简抛下个人恩怨,达成共识,相约戮力平贼。
范纯仁认为父亲与吕夷简正邪不两立,终生没有和解,他自作主张删去了这段文字。欧阳修放话说,刻在神道碑上的“非吾文也”。
欧阳修这么做是有苦衷的。宋朝的朋党之争,始于范、吕。欧阳修写《朋党论》为朋党正名,只是一种辩论技巧,结党终究是污点。他强调范仲淹与吕夷简达成和解,就是帮范仲俺摘掉朋党的帽子,可惜范纯仁不懂这份良苦用心。
为范仲淹写的神道碑铭,是欧阳修花费精力最多、拖稿时间最长,也是最缺少文采的文章。比如在讲述庆历新政,铭文有这么短短几句——
公拜稽首,
兹惟难哉!
初匪其难,
在其终之。
越是克制的文字,背后越隐藏着澎湃的情感。庆历新政期间,他们与保守派明枪暗箭相互攻击,那是他们最艰难的时期;他们有机会去实施心中的政治理想,那也是他们最光辉的岁月,最闪亮的日子。
如果对晦涩的铭文难以理解,不妨看这段歌词——
你我为了理想,
历尽了艰苦。
我们曾经哭泣,
也曾共同欢笑。
但愿你会记得,
永远地记着,
我们曾经拥有闪亮的日子。
7
欧阳修在48岁之后,逐步走向事业的高峰。他负责修史、主持科考,还官至副宰相。
他在担任副宰相的时候,因为一宗礼仪事件,与谏官们干架。谏官们不屈不挠地激烈争辩,搞得他名声狼藉。而谏官的这种风气,正是范仲淹、欧阳修他们当年孜孜以求的。
欧阳修的得意门生苏轼这样评价恩师:
“自欧阳子出,天下争自濯磨,
以通经学古为高,
以救时行道为贤,
以犯颜纳说为忠,
长育成就,至嘉祐末号称多士,
欧阳子之功为多。”
欧阳修不遗余力地提携苏轼,视其为衣钵传人。他带苏轼拜访朝廷重臣韩琦、富弼,这两位都是一代人杰,都是宰相级别的大人物。可欧阳修依然十分遗憾地对苏轼说:“恨子不识范文正公。”
欧阳修始终以范仲淹为人格榜样,从来没有改变过。
他们的理想是改良吏治,却被碰得头破血流。他们在追求理想的过程中,坚守道义,坚持正直的品格,终于振奋了士风。宋朝的士大夫精神,就是从他们身上开始兴起。
他们不随波逐流,没有被这个世界改变。他们砥砺风节,终于让这个世界有所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