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发生在南京城里的一桩奇骗

吴趼人的《二十年目堵之怪现状》里记载了一桩奇骗。

这起骗局发生在清末南京城数一数二的珠宝店——祥珍珠宝店里,开珠宝店的东家叫包道守,本来靠招摇撞骗、敲诈勒索发迹,因他骗术精明,人们半真半假地读别他的名字,称他为“包到手”。他店后本有六七间供家眷住的房子,因中了一张上海吕宋彩赢得一大笔银子,便在外面买了更宽大舒适的房子,将家眷搬了出去,而将腾空的房子租给了一个姓刘的体面人做私人公馆。

这姓刘的带了家眷来住下后,天天坐着轿子到外面拜客,在珠宝店里走来走去,时间一长,就同店掌柜混熟了。有一天,姓刘的告诉掌柜,说是自己眼下手头有些紧,打算将自己珍藏的几件宝贝拿来变现,问掌柜要不要。如要最好,不然,就托他放在店里寄卖。掌柜和一众店伙计问他是什么东西。姓刘的就拿出来给他们看,原来是一尊五六寸高的玉佛、一对白玉花瓶、一枝玉镶翡翠如意和一个扳指。掌柜的凭借多年经验,鉴定这几样东西最多不过值三千两银子。但姓刘的却说要卖二万,还说如果掌柜的帮忙卖出,给他一个九五回扣作为佣金。掌柜明知姓刘的宝贝不值他要的这个价,但是熟人,不好强驳他,便做个顺风人情,将他的几件东西放在店里寄卖。一连摆了三个多月,虽然隔三差五有人问津,但一听价钱,都被吓回去了。

有一天来了一个顾客,买了几件珠宝,交易间其品鉴谈吐,表明他是珠宝珍玩的行家。此后他多次光顾祥珍珠宝店。忽然一天,他带了两个人来,点名要看姓刘的寄卖的玉佛、花瓶、如意等几件宝贝。掌柜拿给他们看,他们一见便赞不绝口,说是搜遍整个南京城,也找不出这样宝贝来。赞赏了半天,便问价钱。店里的一个伙计见他如此中意,存心打趣他,说要三万银子。顾客认真地说,东西虽好,但哪里值得这么多,最多一个折半价。掌柜一听,心里盘算:三万折半就是一万五千,看来有些指望了。这么一想,就索性连姓刘的寄卖的那个扳指拿出来给顾客看,顾客把扳指仔细端详了一番,也很中意,向掌柜说,就是再加上这扳指,也不值三万银子的价。掌柜请他还价,顾客仍坚持折半价一万五千银子。一个伙计说:你刚才说的一万五,是玉佛、花瓶、如意的价;怎么添了这个扳指,还是一万五?顾客笑了笑,自下台阶说:那就一万六吧。彼此“拉锯”到最后,掌柜将卖价递降至二万六,顾客将买价添加到一万七,终因双方愿望落差过大而未成交。顾客走后,掌柜和伙计们把姓刘的寄卖的几件宝贝反复认真鉴看,却怎么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奇异之处。他们甚至怀疑自己的眼睛,特地请来同行专家鉴别,都说只值三四千银子。

掌柜回想起这个特殊顾客先前光顾店里买珠宝时的内行谈吐,寻思他这回肯出重价,未必肯上当。但思来想去,总觉得有些云里雾里。

第二天,那顾客又带了一个人来看,又加了一千的价,但仍未成交。此后他天天来,说是买来作为送京城一个大官的寿礼。他每来一次加一点价,后来加到了二万四。掌柜暗想,如果此时出手,加上寄卖宝贝的姓刘的许给自己的九五佣金,稳赚了五千银子。一念及此,便松口答应了。交易时,顾客却拿出一张五百两的票据,说是一时没有现银,先拿这五百两作定金,等过了十天来正式交易。又说如过了约定日期,自己没来,这五百两定银将白白奉送店里;但如若十天之内,祥珍珠宝店把自己已定下的宝贝卖了,就是赔他再多的银子他都不答应。掌柜因东西妥妥地握在自己手里,便痛快地应允了。顾客又说这桩买卖太大,恐口说无凭,要立个字据。掌柜认为他考虑周全,便依他立下了凭证。

顾客一去数天,未见音讯。等到第八天晚上,半夜里忽然有人来敲门,伙计开门,只见一个陌生人声调凄惶地问:这里是刘公馆吗?伙计回答是的,随后告诉他店后几间房子便是“刘公馆”。来人进去不大一会儿,便从里面传出嚎啕大哭声,吓得店伙计们赶忙打听,原来是姓刘的接了家报,他家里的老太太仙逝了。

第二天,也就是掌柜和顾客约定的最后交易期限的头一天,一大早,姓刘的哭丧着脸出来算还房钱,说即日要带上家眷回老家奔丧,并向掌柜要还他在店里寄卖的几件宝贝。掌柜百般劝他等一天,一心想着待翌日将姓刘的宝贝出脱了,付给他先前定下的售金。但姓刘的执意不肯,口中只是说:得了父母的讣音,本是要星夜奔丧的,只因收拾行李,耽搁了一天,眼下无论如何是再无拖延的理由了。掌柜见他如此执拗、性急,也无可奈何。但问题是姓刘的东西已经被自己卖了,不能还他。他转而又想,反正明天就要同顾客交易了,不如按姓刘的要价先兑了银子给他算了。于是他扣下姓刘的承诺自己的一千两佣金,兑了一万九千银子给他。姓刘的果然即日动身,带着家眷匆匆离去了。

第二天,那个同掌柜约定交易的买主并未如期而至,此后更是泥牛入海,杳无音讯。掌柜和众伙计这才知道是钻进了人家精心设下的圈套,被人家合伙做局讹去了近二万银子。

这个骗局从整个过程及运作程序来看,可谓是匠心独运,滴水不漏。借用描摹当今骗术的最高境界的话来讲,便是在刀尖上跳舞,游走于法律的边缘,但始终和法律的“高压线”保持着最精准的距离,骗得你有苦无处诉,有冤无处伸。骗局中,即使受骗的掌柜在人海之中找到那个姓刘的骗子,也不能拿他去见官,因为其一,他是将实实在在的东西交珠宝店掌柜寄卖而被掌柜卖掉的,这期间,掌柜不过躺着中枪,由寄卖角色转换成了既买角色,在寄卖货物一方不知情的情况下,一厢情愿地隐秘地完成了自己和寄卖方的交易,只是掌柜作为首轮买家,按照卖家即姓刘的所要的狮子开口大价钱买下了他的宝贝,于情于理,双方交易属合规合法的正当买卖行为, 即便骗局中掌柜与此后来店“投饵钓鱼”的顾客只是达成意向性买卖协定。其二,掌柜同骗子顾客立下的买卖字据上,已清楚写明,买主如逾期未来,错过了交易期限,所交的五百两定金将白白奉送。依此而论,骗子顾客并未违约,因为他已按照立下的字据,放弃定金不要了。白纸黑字,你奈他何?如果掌柜将姓刘的几件寄售的宝贝完璧归赵,还给急于回家奔丧的姓刘的,那么等到翌日,拿下了定金的骗子买家,必定会携带备齐的银子来店交易,没有宝贝给他,他就可凭借捏在手中的字据,漫天敲诈勒索。这种骗术的牢靠严密,简直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任你妖魔鬼怪,也逃不出他如来佛的手掌心。

骗局的结果就是骗子想要的结果,就像是火车之于轨道,只要开动起来,就必将沿着预先设定的路线驶向既定的目标。

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深藏在这场骗局幕后的总导演竟是祥珍珠宝店的东家“包到手”。他为何监守自盗,联合外人共同上演这出在旁人看来滑天下之大稽的坑己肥人的骗局?

原来他和店掌柜及众伙计之间因一段“私案”暗中结下了“梁子”,它成为“包到手”设下这场骗局的动因。设局的前一年年底,“包到手”到上海办事,顺手买了一张吕宋彩票回来。店里的掌柜、伙计们见了,打闹着要分他半张。因彩票是碰运气的玩意儿,极难中的,“包到手”当时也没太在意,便爽快答应了,并当即裁下半张来给大家,这半张是五条,掌柜的要了三条,余下两条分派给了众伙计,当下各自将银票交割清楚。没想到彩票开奖时,“包到手”买的这张彩票竟中了头彩,他到上海取回六万块洋钱,自己拿了三万,另外三万,掌柜三条得一万八,余下二条一万二分给了众伙计。

逢着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掌柜和众伙计自然满心欢喜。只有东家“包到手”悔青了肠子,但木已成舟,虽然口头上不便说什么,但又不甘心,便使个心眼,要掌柜拿出钱来合些股份在店里,掌柜不肯。他又叫店里众伙计合股,伙计们也没有一个愿意的。因此“包到手”怀恨在心,设下这个毒局。待骗局落幕,现存的姓刘的寄卖的玉佛、花瓶、如意、扳指等东西值三千两银子,在他骗去的一万九千两中扣除,店里共计“损失”一万六千两银子,因是掌柜和店里伙计不慎失算,“包到手”咬定要他们分赔,这既挽回了他意外损失之财,又出了心中的怨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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