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老爷传奇
文/郑成云
繁峙县东山乡东南一隅,有山曰“南头坡”,万山簇拥,钟灵毓秀;山脚下一村形若凤凰,名山会村。村里约三四百户人家,郑姓为主,农耕时代,村民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一年,一道长游历至此,见山村青雾迷曚,灵气隐隐,造化神秀,乃二目微闭掐指一算,徐徐道:龙虎腾耀,山风猎猎,村中岀一人物矣!
那一年,大雪纷飞之日,三老爷出生了。
三老爷名郑学谦,读过私塾,略通文墨。幼时家境一般,不过几亩薄田,也无积蓄。俗话说:无农不稳,无商不富。这三老爷长大成家后日日随父劳作,眼见家境无甚起色,就动开了心窍,思谋道:走村窜巷、修盆补锅的尚能混个肚圆,我为啥不出去闯一闯?那时山会一带盛产谷子,三老爷就赊了一些小米,用分家分得的一头毛驴,驮了去河北阜平。三老爷小米质量好,颗大无碎粒,很快在阜平叫开了市场,换了许多核桃、红枣,返回繁峙售卖。想不到生意特别顺畅,一来二去挣了不少银元。三老爷尝到甜头,又买了三头毛驴,忙时耕种闲时倒买倒卖,生活渐渐滋润起来。
话说一年,眼见秋风乍起,黄叶翩翩,已是深秋,正是做生意的好时段。三老爷安顿好家什,收购了些金灿灿的头等小米,又去阜平倒腾。那时从繁峙到阜平,穿过大营都是山路,路途艰险,不大好走。生意人一般到了神堂堡就打个歇台,休息一下再走。三老爷一个人赶着毛驴,忍饥挨饿,下午走到神堂堡,找了一家店鋪,喂好驴,要一碗杂烩菜,一个窝头二两酒,边喝酒边和店家拉呱到天黑。第二天,天不明就赶路,一路爬山过河,风尘仆仆,到了阜平县城,已是上午八九点。
集市刚开,吆买喝卖,热闹非常:有卖鸡蛋的,卖南瓜的,卖枣、核桃、白面的;讨价还价争吵的,拣到便宜笑逐颜开的,打着竹板要钱的,人声鼎沸。三老爷一到,熟人就围了个水泄不通。“三哥,今年小米怎样,好吗?”“三哥,偏宜点哇!”大家七嘴八舌,很快拉开了买卖架式。古人常说:货卖如山。这东西越多,越是好卖;你越是不卖,买的人是争着买。三老爷人缘好,熟人买就便宜上些,生人买就多给上个半两八钱的。临近中午,几袋米处理了个精光,还换了点红枣、核桃。
三老爷到了临街的饭铺,边吃饭,边合计,这次赚的不少,除了本钱,还多赚下三袋红枣,两袋核桃,一袋红薯。吃了饭,只觉精神饱满,疲乏一扫而光。乘着这高兴劲,三老爷把驴赶到店铺,吩咐店家喂好驴,自己逛了逛市场。买了一斤兰花烟,又给老婆扯了点花布,买了三尺蒸饭用的笼布,给孩子们买了些耍的。安顿好这些,赶了驴忙着往回赶。
人逢喜事精神爽。一路上,三老爷边叭嗒烟,边欣赏起路上风景来。但见山峰连绵,一道道坡曲线柔美,半山腰红叶似火,靠近山脚却是金黄一片,山脚下又是墨绿如染,大山像披了一条五彩的大毯子。这般景致,实在让人赏心悦目!来到沟壑处,又见溪水淙淙,明净的溪水穿过杂草和挂着秋叶的灌木,一路顺势蜿蜒而下。有只松鼠抱着一颗风落核桃站在溪中的一块青石上正吃得香,见到三老爷,忽地丢下核桃,几个跳跃,飞快窜到了树上,警惕地注视着这个不速之客。看着这机灵的小家伙,三老爷就禁不住的感叹:人啊,每天忙忙碌碌,活的还不如这小东西!
这时,前头毛驴停了下来,撒了一泡热气腾腾的尿,“嗯哼嗯哼”叫了几声,声音在空荡荡的山谷里更显悠长。路边的山楂个大肉厚,又圆又红,已然熟透,三老爷顺手揪了一颗,放到嘴里,酸酸甜甜的。又摘了一些装进衣服上的口袋里。
峰回路转,孤寂的山路上只有驴儿铃铛清脆的叮当声,三老爷走着走着不禁有些迷糊起来。
“站住!”迷迷糊糊中,猛然听到身后一声大喝。三老爷心底咯噔一下,喑叫:不好!遇上劫匪啦!
三老爷站住脚,举起双手,慢慢转过身:只见一赤臂大汉,手拿胳膊粗细的棍棒,穿一条打了补丁的大裆裤,正盯着三老爷。
三老爷看到只有大汉一人,松了口气,紧张的神情逐渐放松下来。“干啥?这么凶巴巴的?”三老爷放下手,紧了紧裤腰带。
“快点,把东西留下!”大汉急促地说。
三老爷也不答话,从驴驮上抽下根一米来长拇指粗的六道木棍。
你别小瞧这小小的六道木棍,却是有些来头哩!还是三老爷八九岁那年,村里来了一个安徽逃荒耍猴卖艺的。那天上午,耍猴的忙活了半天,看看天将午,却是连一顿饭钱也没挣下,他又累又饿,筋疲力尽,想想家乡的爹娘禁不住潸然泪下。这时他发现场中墙角还有个小观众,正用企盼的眼神望着他,耍猴的一时心动,拖着疲累的身体又为小孩表演了一场,小孩高兴得直拍手。耍猴的走过去,用手摸了摸小孩胖胖的圆脸说:“娃,能给叔叔回家拿点饭吗?”小孩点点头跑走了。
不一会,小孩给耍猴的端出满满一碗熬白菜,两个玉米面窝头。耍猴的狼吞虎咽吃完,抺了抹嘴,对小孩说:“娃娃,你叫啥名字?” “我叫郑学谦。”小孩说。“能领叔叔去你家看看吗?”耍猴的问。小孩迟疑了一下说:“能,你得答应不偷我家东西才行。”“哈哈,保证不偷。”耍猴的一下被小孩逗乐了,收拾好东西,跟着小孩去了家里。
这三老爷的爹娘也是积善之人,听说是受灾逃荒的,忙着热接热待,耍猴的一时感动得眼含泪花。他见三老爷爹娘心慈面善,就说:“大哥,嫂子,现下世道不宁,吃了你家饭我也无以为报,我有一套鞭杆拳法,正好授予你家孩子,不要你们工钱,只管我一日三餐就可。”三老爷的爹娘一听,这是好事,当下答应了下来。就这样,耍猴的上午在附近卖艺,下午教三老爷武艺。在三老爷家盘桓了十多天,看看三老爷一套鞭杆拳法烂熟于心,就说:“娃儿,叔叔教你的武艺只为防身,不能仗势欺人。现在套路你己经掌握,只是手上劲道还差,这还得靠勤苦练习才行。”三老爷似懂非懂答应了下来。“娃儿,叔也没什么礼物相送,就把这根六道木鞭杆赠给你作纪念吧。”临行,三老爷爹娘塞给耍猴的几块银元,耍猴的道了谢,抹把泪依依惜别。
话还说回来,这三老爷仗着有点武艺在身,看到只有大汉一人,就并不放在心上。懒懒地道:“我还以为啥厉害毛贼,原来是你这么个庄稼汉。去,去,去!别影响我赶路,哪凉快哪去!”那大汉见三老爷不把他放在眼里,一时发怒,就说:“怨你不识相,可别怪我!”他拿起棍子,照着三老爷的肩膀处,一棒砸下。三老爷见棒势来得凶猛,眼急手快,急向后一退,稳稳扎了一个弓歩。大汉见一棒落空,知道没遇上善茬,猛喝一声:“看棒!”又是一棒赶到。三老爷不慌不忙,伸出鞭杆,使一粘字诀,那胳膊粗的大棒愣是被一根细细的六道木棍轻巧搭上,三老爷沉腕用力,顺势一绞,千斤力量一下化去,大棒朝身体一侧歪去。说时迟那时快,三老爷一抽鞭杆,使个蜻蜓点水,对准大汉握棒的手,“啪嗒”就是一鞭杆!大汉疼的“啊唷”一声扔了棒子。大汉气急败坏,抬起脚,对着三老爷一脚踹来。三老爷鞭杆右手换左手,弓步变马步,看准大汉的脚,说声:“去你的!”照着脚脖子又是“刷”的一鞭杆,大汉疼的一下缩回脚,原地抱脚不停叫喊。三老爷呵呵泠笑:“还有一只脚!”拧腰缩肩,又是一鞭杆过去,大汉立马倒地惨叫不已。“我替你爹妈管教管教你!”啪,啪,啪——三老爷鞭落如雨,打在大汉背上,直打的大汉满地打滚求饶。
三老爷看看教训的差不多了,才慢慢问:“后生,怎么样,服不服?”那汉子一连声的说:“大爷,大爷,别打了,我服,我服啦!”三老爷哈哈一笑,“你不是想抢我东西吗?不能便宜你,来,替我的小毛驴驮会儿”!大汉有点不情愿,三老爷作势扬扬手中的鞭杆,大汉吓得忙说:“行,行,我扛,我扛”。就这样,那大汉扛了小毛驴背上的一袋红枣,乖乖走路。
大汉前面走,三老爷牵着毛驴跟在后面,见大汉稍有闲怠,就用那根鞭杆敲敲大汉屁股。约摸走了两里来的路,那大汉已是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一个劲求饶:“爷,我再也不敢了,求您饶过我吧,实在走不动啦!”三老爷看他确实走不动了,这才让他从肩上放下核桃。大汉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喘气。三老爷用烟锅敲了敲他的肩膀,说:“你这后生,抢人不好受吧?这世上哪有白来的钱财!看你也是个老实巴结的庄稼汉,不像个坏人,有胳膊有腿的咋做这丢人现眼的营生?”大汉听三老爷发问,长叹一声说:“唉,人倒了楣放屁也能砸了脚后跟,本来种了十几亩地,也够吃用,先是被兵痞作害了些,秋收又遭洪水冲了个干净,实在没办法,偷偷干这一次缺德营生,不想碰上您老了。”三老爷本富同情心,听大汉一讲,也不像说慌,沉思片刻,就拿出几块银元交给那大汉:“后生,回去买点粮,且渡过这难关,再莫干这偷抢的营生!”大汉双手接了银元一个劲直磕头:“谢谢,谢谢您大人大量!以后绝不再干这不光彩的营生了,您真是我的大恩人,有机会一定报答!”
经过这一耽搁,看看已是山映斜阳,余霞成绮,三老爷忙吆喝着毛驴,加快脚步,总算天黑之时赶到了神堂堡。回到家,三老爷把换回的特产卖了,大赚了一笔。
农村有句俗话:钱上垛,不得坐。这三老爷越赚心越大,索性买了两辆马车,雇了两个闲着没事可做的后生,继续跑贩运,一冬下来,已然成了富足人家。
那时,阎锡山是山西的土皇帝。阎锡山为了抵制外来鸦片的入侵,想出一个损招,让山西人也大种鸦片,结果农村吸毒之风盛行,不少家庭弄得典房卖地,妻离子散。三老爷当时已有不少积蓄,趁机买了些田地,一时之间虽说不上良田千顷,却也是小有名气的大户人家了。
正当三老爷踌躇满志,准备大展宏图时,这年繁峙一带遭了百年一遇的大灾。先是春季缺雨水,到了播种时节,粪堆都没撒开。那时山会村全是旱田,靠天吃饭,老天爷不下雨,等于卡了口粮。看看老天爷滴雨不下,村里人心慌慌,又是请龙王祈雨,又是烧香摆供,都无济于事,都谣传是兵灾惹下龙王爷啦。三老爷地多,干着急没撤,好不容易盼来了一场雨,但谷子、高梁土豆一类的庄稼已经错过了节气,只能勉强种些荞麦。三老爷估摸,若是丰收,靠这些荞麦应该能捱过灾年。
等到快要结籽时,又出现了蝗灾。只见蝗虫鋪天盖地,席卷而来,天上飞的,地上蹦的,似千军万马,所过之处,风卷残云,草叶皆无。三老爷全家出动驱蝗,但收效甚微,仅三天,荞麦只剩下光秃禿的荞麦杆。
转眼到了年关,眼见存粮无几,又有三亲六友、村中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人前来周借粮食,这三老爷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饿死人,只能或多或少借给些。
一日饭后,三老爷闷闷不乐地到村当街转悠,看到老槐树下围了一圈的人。走到近前一看,是个卖小麦的。毛驴车拉了一车的小麦,零星有几个买的,多数人只是围观。三老爷正准备走开,忽然那卖粮的走到三老爷面前,细一端详,说:“恩人,真是恩人您哪!”三老爷怔了一下,细一回想,这不正是那年拦路抢劫的大汉吗?一时之间好不激动,拉了他的手问长问短。“恩人,我叫二牛。”三老爷直到这时才知道人家名字,忙说:“二牛,走,快回咱家坐坐。”
原来,这二牛自从受三老爷教训和资助后,当了二年兵,攒了点钱,回家买了地,节俭勤快,慢慢也成了富户。这不,今年收的麦多,拉到繁峙来卖。二牛见三老爷面色不好,就问:“恩人,看你脸色,病啦?”三老爷就把灾情和二牛细说一遍。二牛心直口快,忙对三老爷说:“恩人,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能不遇个坎?这样吧,反正我这一车小麦也卖不了,就留给你度年景吧!”这三老爷想想也实在没个推让头,家里正缺粮呢!就对二牛说:“二牛,也行,算我借你的。等我度过这个难关,一定奉还!”
过了大年,一连下了几场大雪,三老爷心想,有这几场雪,开春地里墒土应该差不了,今年就把宝压在夏粮上吧!等到开了春,冰雪融化,大地解冻,三老爷雇了几个庄稼把式,赶墒土,将那荒了一年的地全种上了小麦。不少农户劝三老爷可不能这样种地,旱地小麦产量低,人们很少种植,全种成小麦,能打多点粮食?万一又遇上灾年,不是把籽种全扔啦!三老爷不听:靠天吃饭,就得顺从老天爷心思,碰吧!
这一年春夏之季风调雨顺,夏粮大获丰收,秋粮作物又遇上卡脖旱欠收。三老爷的小麦一下堆满了粮仓。那时小麦金贵,穷人只有过时过节才蒸点馍吃,平时是舍不得吃的。这一冬,三老爷没闲着,每天走村串巷卖白面,那真是日进斗金。三老爷成了远近闻名的大老财,邻近几个村的人都对三老爷恭敬有加,本村人更是抬眼高看,见了三老爷低眉顺眼,毕恭毕敬,不再称其大名,因他排行为三,改称“三老爷”。就连三老爷的大儿,人们也是大少爷长大少爷短的叫开了。
三老爷不断扩展产业,村里开了油房,大营开了车马铺,人手明显不够了。一天,他吩咐大少爷:“明天中午吃饭时,你给咱留点心,记下每个长工吃了几个馍。”大少爷一脸懵,搞不明白老爹搞啥明堂,但还是应承下来。第二天雇工们陆续来到,三老爷端来几笼白腾腾的馍。庄稼汉们也不客气,放开肚吃了起来。吃过饭,三老爷把六七个吃的多的留下了,其余的好言相送,劝了回去。
三老爷边抽烟边和这几个庄稼人拉呱,顺便要了每个人的烟锅说是尝尝烟。三老爷尝了烟,把烟锅干净通畅的留了下来,剩下的每人赠送了一包烟叶,打发回去了。大少爷问他爹缘由,三老爷说:“吃馍少的,不是力气小的就是善于揣摸人心思的滑头鬼,烟锅修理干净顺畅的,说明手脚勤快。咱现在留下的几个,都是有力气又勤快的老实人。”
皇家的闺女不愁嫁,老财的儿子不愁娶。大少爷到娶亲的年龄,上门主动提亲的就多了起来。三老爷让大少爷相了几个,这大少爷是猪八戒看媳妇,朵朵都是花。三老爷一看不行,还得亲自出马。那时闺女们都是从小就裹了脚,乡村挑媳妇,是从下往上挑:先看脚大小,脚小才是守本分的好媳妇,然后才看脸。这三老爷却是一反常态,从上往下看:额头要宽广饱满些的,脸要面如满月,屁股要肥大些的,并不看脚的大小。三老爷说:额头饱满的女人脑瓜灵,面如满月的女人旺夫,屁股大的女人儿孙壮。按着标准,给大少爷娶了媳妇,第二年媳妇生了个聪明可爱的儿子,全家人自然欢喜不尽。
三老爷苦心经营了几年家业,眼见兵荒马乱,世道越来越不安稳。先是奉军和晋军开打,闹了个乌烟瘴气;紧接着日本人犯我中华,各路军阀拉夫抓丁,苛捐杂税多如牛毛,老百姓的性命贱如蝼蚁。好不容易把日本人赶出去,国共又争天下。三老爷逐渐明白:比起天下大事,再多的产业也是个零,房啊地啊都不过些死宝。大少爷又不善理财,有朝一日风水轮流转,这点家产也保不住。这么一琢磨,就将车马鋪、油房和一些好地全卖掉,开了一所私塾,找了一位有学问的先生,把本家子弟全赶进学堂免费读书。
那年月,小老百姓是夹缝中求生存,日子过的战战兢兢,三老爷一场大病后,身体日渐虚弱。这年秋分刚过,三老爷不停的咳嗽气喘,自我感觉快不行了,就把家中一应事务交由大少爷打理,并给大少爷立下家规:
不抽大烟,勤俭持家
耕读传承,友好邻里
常持善念,爱家守法
……
过了立冬,三老爷静静地走了。
大少爷又苦撑几年,为了生活,家业逐渐卖光。正赶上解放划成份,因他无产无地,划成了中农。家道虽败落,不过家中却出了一位名震繁峙,响当当的大人物,那就是三老爷的孙子,大少爷的儿子——解放后曾任过共和国计量局长的革命家,郑克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