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说贾府过年
作者
暜航
俗语说,没出十五都是年。生活中,大家刚刚经历了过年,而《红楼梦》第五十三回里,贾府上下也在忙着过年。过年向来是喜庆欢快的,只是,若细细品味,贾府的年味却有些不同。
一
过年,从古至今都是中国人生活中的大事。作为最隆重的节日,无论是今天还是过去,无论是平常人家还是豪门贵族,都要忙年。
自从黛玉进贾府,书中就交代出宁国府是贾家的长房。但荣国府才是真正的主角,宁国府一直被晾在一边,情节有限。直到第五十三回,宁国府终于风风光光地正面亮相了。
贾氏宗祠在长房,祭宗祠前后,宁国府的作用就凸显出来,因此也格外忙,又是打扫宗祠,悬供列祖影像;忙着准备供祖先的物件,收了金锞子,又催银锞子;到朝中领了宁荣二公的春祭赏银,特地给家里长辈过目一遭,以示皇家对列祖的恩典。除了这些大事,还要忙着开列请年酒的单子等小事,甚至琐碎到监督小厮收拾家具、打扫卫生。就在贾珍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曹公偏又插入一笔,塞进了一个群众演员一般的乌庄头,让贾珍忙中更忙,行文紧中愈紧。
时逢新春,乌庄头的禀帖中也少不了要说几句吉祥话,以至于“新春大喜大福,荣贵平安,加官进禄,万事如意”数语往上罗列,虽直露,却也应景。就如同眼下拜年的吉语,翻来覆去左不过也就那几句套话。贾珍贾蓉见多了这些,自然明白也就讨个吉利罢了,当不得真,只觉俗得有意思。不过,对贾珍来说,更有意思的还在后边,就是乌庄头带来的物产与银两。
年少时读这一段落,总感觉俗不可耐,与贾府生活的雅致与奢华不沾边,倒更像刘姥姥算螃蟹帐一样,显得那么市侩。如今再看这些内容,觉得不再琐碎无趣。贾母说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也正是有了这些物产,透过厨房中蒸腾的烟火气,才化成了贾府餐桌上那一道道精美的菜肴——
王熙凤特意给贾琏奶母赵嬷嬷的火腿炖肘子,入口酥烂,不知原料来自汤猪还是龙猪;
贾母享用的牛乳蒸羊羔,如同服药一般滋补,还特地交待小孩子们碰不得,也不知用的青羊还是汤羊;
野鸡对于贾府饮食功不可没,王熙凤用它来给病中的贾母调剂口味,以表孝心,甚至于劝着倚老卖老耍脾气的李嬷嬷离开、逗着贾母回房,也都离不开这稀嫩的野鸡;
各色干果在厨娘的巧手中,也化作了各种精致的糕点美食:松穰二字摇身一变,就变成了大观园中的松穰鹅油卷、瓜仁油松穰月饼,杏仁也化作了那不甜不腻的杏仁茶;
再有,贾宝玉吃酒时,对糟的鹅掌鸭信念念不忘;芦雪广中公子才女手中的烤鹿肉,平添了诗兴;更讨巧的是柳嫂子预备的餐饭,虾丸鸡皮汤、酒酿清蒸鸭子、胭脂鹅脯、奶油松瓤卷酥、绿畦香稻粳米饭,把单子中的各色物产,一下倒占去了五六种,只说颜色搭配,就青红黄白俱全,真真色香味皆上佳,让人欲抛书大快朵颐……
种种美食,让人垂涎三尺,再看单子里的物产,竟还没占全,什么熊掌、海参、鹿舌、蛏干,令人叹为观止,简直是想象不出的精美与享受。
只是,夜补孔雀裘之后累得力尽神危的晴雯,却不得已用着净饿的“风俗秘法”。病中的晴雯若是看到这些东西,又会有多大的食欲呢?只怕会避之不及。而大观园中那些连称量银两都不会的公子小姐,恐怕永远不会想到,精细的美食、奢靡的生活,都建筑在这些现实而又来之不易的物产之上,正是“知谁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待日后家道败落,不知这些公子姑娘们是否还能吃得上一顿饱饭?到时候,对于他们而言,昔日的残羹冷炙,也是不可企及的美食了吧。幸好,八十回前,这样的经历主人公们还未曾遭遇。但作者曹公却是经历过的,正因经历过,才能既写得炊金馔玉的雅致,又写得现实的世俗,令人感叹不已。
二
乌庄头带来的物产惹人无限想象,但拉回到现实中,在贾珍看来,更关键的是那二千五百两银子。若是刘姥姥见了这些银子,恐怕要感慨这够她们家过一辈子的了,但在贾珍看来,仍然嫌少。在他的敲打之下,乌庄头连连解释,是因为天灾才如此。只不过,“九月里一场碗大的雹子”,也实在让人不得不佩服这位老爷子的口才,无论怎么看,他从中是没有少捞油水的。主子有的,奴才就沾些光,贾珍心里很清楚,虽然嘴上说“别教过年了”,但也只好默许。
就像小学生考试成绩不好,在家长责问下,往往会说谁谁谁比我分数还低一样,乌庄头偏偏说起荣国府庄子的收成情况——地多几倍,但收成也就如此,顶多富余二三千两银子。“那府里如今虽添了事,有去有来,娘娘和万岁爷岂不赏的”,在一个庄头的口中说出来,恰恰妙趣横生。
曹公行文,偏爱捉对写,一来饶有笔墨情趣,二来两相照应,格局更显宏大,内容也愈加丰富。就比如说,宁荣二府原是一家,而负责管理外省庄子的,也是乌庄头兄弟两个,把祖祖辈辈遗留下来盘根错节的关系,展现得一览无余。
细节上如此,大的框架结构也如此。这一回写过年、元宵节,实际上是呼应元春省亲的段落,在时间上,就是前一年的初一、十五两节,这里借乌庄头之口点了出来。
上一年元春亲省是涉及皇家的大事,家里过年倒显得次要了许多,因此曹公用了烟云模糊大法,只一句“年也不曾好生过的”就带过去了。
同是过年前后的忙碌,两处对比,却大不相同。省亲一节,着眼于礼制,但无论是各种准备,学戏念经,题本上奏,以及扎花灯烟火、打扫街道等诸种琐事,虽然都出于皇家规范,整体基调还是热闹甚至有些欢快的。但五十三回的忙,却有了一些别样的意味。
从没进腊月,琐事就多了起来,先是李纨与邢夫人生病,而袭人因母亲过世常常含悲,晴雯的风寒也没有彻底康复,一向体贴入微的宝玉,想必也难免因此而情绪低落。大家病的病,去的去,就连诗社也空了。曹公以这一组接近于电影蒙太奇的手法,带出了贾府中的忙乱,若给这些画面加上一个背景音乐,只怕是急促而略显低沉的,与先前欢快热闹的调子已迥然相异。好在尚有一两桩好事装点一下,那便是进入腊月后,先后传来王子腾与贾雨村升迁的消息。但放在全局看,却只似垂死前的挣扎,丝毫不能为四大家族的未来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好消息,贾府也必将沿着衰败的趋势滑落下去。
三
国人自古逢年过节最重视“礼”字,看重的是一个面子。就连皇上的恩赏,也重在“体面”二字。贾珍把新得的物产送一些到荣府,荣府也必然回赠一些;尤氏与贾蓉之妻要准备送给贾母等人针线礼物,想必王夫人、凤姐等人也必要回敬。一来一去,倒是虚应故事的成分多些。
家中如此,对于外人,人情往来在过年时也是少不了的。还没到过年,朝中官员就惦记上了贾珍的戏酒。不用笔笔写到,届时送礼、请吃年酒,络绎不绝的热闹场景是不难想象的。只是,当“礼尚往来”变成纯粹的“礼上往来”时,不知其中的真情还有几分,也不知日后贾府落难的时候,又有几人会仗义执言伸出援手?李渔说:“女性从来似水,人情近日如丸”,当年节时的走动多了,人情却变淡了。
但此时的贾珍,还陶醉在自己的一方安乐窝中,继续着自己的忙年。
都说宰相门下七品官,依着人情事理,宁府得了年货,旁系的子侄自然也要沾带一些,也难怪贾雨村、王成父之流,要俯首上赶着认宗侄了。贾珍闲适地看着贾氏子弟们来领取年物,偏赶着一个不该来的人却不请自来了——那就是经过贾琏安排,负责管理家庙中和尚道士的贾芹。贾珍不快,叫过贾芹,直斥他太贪。贾芹起先还以家里人多费用大为由搪塞,想沾沾光。谁知,他的底细贾珍并非不知道:除了管事有自己的分例外,还克扣和尚道士的分例银子,以至于夜夜招聚狐朋狗友赌钱,还乱搞男女关系,挥霍地就连穿戴都不成样子了。贾芹听了,也只有红脸垂手站着的份,不敢有一句反驳,贾珍作为族长、长辈,施展了一回威风。
贾珍虽然年纪轻些,却是贾氏一门的族长,肩负的责任不小,地位也显赫。但之前五十余回的书中,并未凸显出他的威严。相反,秦可卿丧仪上,曹公却用笔墨把他打扮的有几分可笑。到了打醮清虚观,虽然让下人唾骂贾蓉,收到了震慑子侄的作用,但总显得有些小题大做,惹得不少人为贾蓉叫屈。倒是这一回训斥贾芹,着实彰显了贾珍威严的一面,指责也合情合理,让人对贾珍刮目相看。
只不过,贾芹的这些恶习,贾珍又有哪一点儿不沾呢,只怕是更恶劣些。再细想曹公文字,便觉得有几分好笑。若是宁荣二公果然有知,会不会也像这样问贾珍呢?适时,贾珍会不会像贾芹一样,辩解两句“家里人口多,费用大”呢?若果真如此,宁荣二公或许会吹胡子瞪眼,痛斥贾珍:“还支吾我!你干的事,打谅我不知道呢。你自然是爷了,没人敢违拗你,手里又有了钱,就为王称霸起来!”
这是一幅多么荒唐的画面!子孙不肖,不但不能光耀门楣,反而偷鸡摸狗,什么样的家也都败光了。贾珍嘴上说过了年要免去贾芹的职责,或许只是震吓,回头就抛到脑后了,没有补救无异于纵容,除了加速家势的衰败,没有任何助益。忙年的热闹气氛中,却铺出日后家业零落、亲眷分离的结局,读来触目惊心。
但此时的贾珍全然没有留意到这些,虽说与贾蓉一唱一和,如同演双簧一样,把荣国府的窘境描述得绘声绘色,但并不意味着他们真的感到了危机已经迫在眉睫。而那些说辞,更多只是希望能从乌庄头这里抠出更多的物产银两来。当贾珍提起“那些世袭穷官儿家”时的沾沾自喜,才流露出他的本心。只可惜,“皇恩永赐”并不真的能够“恩赐永远”,没有意识到危机,才是最大的危机。
五十三回写忙年,在表面看起来忙碌、欢庆的氛围中,却蹦出了不少不和谐的音符。孰知,这一次的过年与元宵夜宴,已经是贾府烈火烹油般盛况的顶峰了。这是以喜衬悲的转折之笔,让观者不禁感慨世事变迁。从此后,贾府的境况就急转直下。有一句电影台词,“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块是什么味道”,但不管是酸是甜,如果面对盒子里只剩下最后的一块巧克力糖,心头又会是怎样的一番滋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