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丑随笔丨告别(世上哪有情人节)
爱的,不爱的,一直在告别中。
一一林徽因
情人节,一个悲欣交集的日子,我想起三百年前自称是世间最美的情郎的仓央嘉措,这位雪域最大的王,一直流浪在拉萨街头……
好多年了,
你一直在我的伤口中幽居,
我放下过天地,
却从未放下过你,
我生命中的千山万水,
任你一一告别。
——仓央嘉措
“我生命中的千山万水,任你一一告别。”尘世斑驳,静水微澜,我也常有过各种的起心动念,只是内心从没闪过“告别”两字。
告别一直是别人的专利,我一生都被这个世界用不同方式告别,一辈子都没有告别别人的人生体验。
人如浮尘,我生来因循守旧,命外蹈袭前人,命里逆来顺受,在滚滚红尘里不舍地追逐,却总在一首骊歌里承受告别后的凄冷与惋叹。
长亭外的古道,是前人设计用来告别的路,儿女沾巾,泪湿山外山。
渭城的阳关,用酒告别,西湖的断桥,用伞告别,芳草连天十八里,是两只蝴蝶的相送与相别。
情人节好像是一个告别的节日,有人用邂逅的惰歌来告别单身,而更多的红杏却因出墙后的艳遇来告别婚姻。
有人戏谑人生,轻松地挥一挥手,可以作别西天的云彩,告别生命中经历的山山水水,有人却跋山涉水苦寻生命的过往,执手曾经。
世事无常,让我们习惯了被告别,习惯被人生的跑道清场,一下成了退役的运动员,只能站在观众席上助威呐喊;习惯了被时光告别,刚刚吐绿的青涩,一下成了地上的枯黄;习惯被市场告别,一下成了过时的产品,摆放在临近保质期柜台上;习惯被生活反反复复地告别,还没来得及谢幕,观众却已退场。
我们不懂告别,我们这些前浪,不是被后浪推倒在沙滩上,而是终场了还不知道谢幕,临死也不肯说声再见。
我们总以为生命会有无数次转场,身后还有另一场开场的锣鼓,等自己亮相。
我们一直也不会告别,恋恋不舍旧时的时光,总以为自己很重要,还会被岁月需要,是不可或缺的时间片断。
不会告别是生意场上大败局的教课书,明知产品被市场淘汰,依旧坚守在没有出路的营销终端,硬拼一个“犟”字,以为撞倒南墙,世界一片光明。
结果,墙没倒,自己却头破血流。
人的最大弱点,就是不肯告别,什么都舍不得,老了,敝帚自珍,舍不得废弃的坛坛罐罐。
一生搬家无数,舍不得丢弃旧时的物件,几纸箱几纸箱地搬运着过去,自己的思维也封存在坛坛罐罐中,几近僵化的生活模式,好像在替古人活着,扶杖而行。
清代曹雪芹所著的《红楼梦》中,有首七言古诗《好了歌》一一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曹雪芹借跛足道人的口吻说:“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说的就是人要学会告别,懂得好,知道了。
不告别瘪三的圈层,走到街头,还是一个混混,在古代也只是拦路的市井小人,不敢挡官道,只在小路上收点买路钱,欺负老实人。
不告别弱智,就只知道一叶障目地计算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做人一辈子,怎么都撑不开人的格局,井底之蛙,不可以语于海,夏虫,不可以语于冰,有些人注定只能在小肚鸡肠里转悠一生。
显然,有些东西是没法告别的,比如时光、衰老的颓势、困苦的窘境、伤口的疼痛。
有人认为,忧伤是诗人的特质,也是无法告别的。迎风落泪、挥霍悲情,其实都是小儿科的矫情。
告别是人生的常态,有些人留与不留都会离开,是你告别别人,还是别人告别你,终究是一拍两散,互不相欠。
人生就是一场告别与被告别的悲喜剧,我生下来,似乎就是被人用来告别的。有些事、有些人,别人跟你说了再见之后,就真的不会再见了。
有的时候,来不及告别,自己还暗自欣慰,好像从未告别过,还有期待,还有梦。
人生最遗憾的是,别人轻易地选择了告别,而自己还在固执地坚持不告别。
我们放下了尊严,放下了个性,就是不肯说出告别。
告别其实是一种“觉悟”,红楼梦里的甄士隐终于觉悟,随那疯道人飘然而去,再无音讯……
我也在想,自己是不是在情人节这一天,对那些爱的、不爱的,也该鼓起勇气说声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