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月朦胧》连载 2

  吃罢晚饭,两个长辈和几个已被正式当作劳动力的大娃儿,都分头做事去了。那对双双儿,白天拔了几块田的谷桩,眼下正满有理由玩玩,所以一前一后地扑向院外,嘻哩哈啦地捉开了萤火虫。十五岁的珍儿倒是庄户人家难得的小乖乖:照看了一整天牲口,此时又想到了这农忙假中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于是她点亮一盏灯,坐向堂屋的八仙桌前,还不忘了把九岁的幺妹叫在了一道,塞了个自家做的布脑壳小人给她。

  林翠翠做完刷锅洗碗之类的活计,又剁堆苕藤,煮一锅食,将圈中那只母猪和另一只架子猪都喂了。还搜搜寻寻做了一会儿之后,她才回到自己屋里,在那张粗笨的大木床上躺了下来。实际上,这屋,这床,多年来都是她和两个妹子所共有。

  虽说困倦,翠翠却并没有睡意。她只是依照这塌的习惯,做完该做的事,就得上床罢了。

  她把灯芯拨低到了最小的限度,斜靠在床头,双手交叉着枕向脑后,脸朝着墙上那道小小的窗眼,望着东边天上那弯朦朦胧胧的新月出神。

  隐约传来一阵流行音乐声。那又是大牟在摆弄收音机。前年家里刚买这台小小的半导体收音机时,一家子都着着实实地新奇过好些天;不过,至今都还对这玩意儿爱不释手的,却也只有这大牟一人。

  大牟在左腔左调地和着收音机里的歌子。翠翠能唱一口好山歌,所以听了暗暗好笑。但话虽如此,她并没有什么讥笑他的意思。因为,在这家中众多的弟妹中,也唯有这大牟,才与她既同母又同父,而且从小到大,两人感情最笃。

  「有个收音机还是好,它总给这个家带了点快乐来。」翠翠轻叹着自语说。想到「家」这个字眼,她不觉陷入了更深的思绪中。

  她今年已满二十五岁了。本来,在这塌地方,象她这个年纪的女子,早已该是出了嫁而且当上娘了;可她哩,抵到眼下为止,不光还在娘家里呆着,甚至于连亲都还没有定下。

  前些年,她曾经定过亲。那人是前生产队王会计的儿子。刚定亲的时候,两人的关系,虽然说不上有多亲密,但至少也象这塌其他人一样,该有的礼数,都是毫无差池地行遍了的。她原以为自家这辈子必是那人的人无疑了,却不料就在两人都要扯证儿办酒的前半年,那人考上了本县的师范学堂,而且刚去读书的时候,还只说是暂且推迟一下婚期,而后来则拒不说明任何理由,就非要退亲不可。──大概是作为失信的补偿,那家先前给她家的定礼,也不要她退还了。而她母亲牟发英哩,一则也是赌气,二来生性爱小,居然爽爽快快地便答应了人家。

  这塌地方,儿女些的婚事,至今都还兴就由父母说了算;以她家的情况,当然也就只是由当妈的说了算的。所以,对于退婚这事,翠翠虽然感觉受的打击颇大,但却也只好含怨依从。

  每当想到自己的婚事,翠翠都有种难言的焦躁之感。一些隐秘的情思和欲念,她倒还不敢明白无误地对自家承认;可是,眼见得自家的一腔纯情已没了具体的施予对象,整个人的后半辈子,也如同山间的黑雾那般渺茫莫测,反转再比比附近那些同龄的女儿家,──这滋味,也是不好受!

  她感觉燥热,口也干得厉害,遂翻身起来,朝着厨房水缸跟前走去。她想喝点凉水润心,再擦上把脸醒神。

  山中的水晶凉微甜,一经入口,直象是五黄六月天的土地承接了场透雨,从喉咙到五脏六腑,都浸得滋润酥软了,挨上脸,那更象是破皮的伤口抹上了油膏那么快意。一时忘情,她乘着兴头,还想再揩擦一下她那滚烫的身子。

  她解开衣襟。稀微的月光,照见了她那挺健丰满的身躯和嫩瓜似的两乳。一边揩擦着,她一边不由自主地偷偷打量着这泛着一点晶莹蓝光的肉身,心跳耳热之际,觉着它是前所未有过地可爱可怜。

  她蓦然情动,转而倍感悲凉。无声地叹了口气之后,她惆怅地望着暗黑的虚空,愣神地、亦是下意识地带着点罪恶感轻轻抚弄了那两乳几下,然后便畏惧且又无奈般地将它们揣掩入怀中。

  这时,她听得有人朝这儿走来。她赶快扣好了衣襟。借着隐微的亮光,或者干脆不如说是借着那种玄乎的感觉,她辨出那正是他,她那年轻的继父张轶群。

  说实在的,这么些年来,在她和张轶群之间,哪怕只是一种形式上的父女关系,也都从未真正建立起来过。他刚入赘她家的时候,因为这事又一次使得她和她的弟妹们蒙羞,她心头对他还颇有过一股无明之火。后来,她了解到他的身世,也了解了他的为人,这份恼意逐渐被一种同情和哀怜所取代了。这时,她对他,实际上也就象是一个当妹子的对待一个大哥哥,或充其量,就好象是一个当侄女的,对待一个年岁与自己相差无几的小叔叔一样。而再往后……

  平日里与他单独相处,尚且已有了好些不自在,何况是在此情此境之下。翠翠霎时涨红了脸,感到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一时竟至于连手脚都没了搁的地方。

  张轶群也辨出了她。凭直觉,他明白她必定是正在做一点不该由他去过问的事。以他俩所处的地位,象这类事,在这屋子里,可以说是随时随地都有。但眼下一声不吭毕竟也不行。于是他说:

  「是你……」

  「是你……张叔。」翠翠也说。

  黑暗分明有股罪恶的诱惑力。它使人对面而不见,能够感觉到对方的气息和心跳甚至是种种意念,且又自觉得自家的这一切都已被遮掩了起来。因此,一时这两人竟同样都有着一点儿不想马上就离开的感觉。不过这只是片时的事。人间的禁忌终究更加有力。亦是在不觉中受到这种强有力的约束,两人只能是一声不吭地离开了。不过,临走之间,两个人彼此都飞快地对视了一眼,而且即使是隔着浓厚的夜色,彼此似也都能够感觉出那份无形的撞力……

  翠翠回到床头躺下。方才她于暗中在张轶群眼中摄来的亮光,还在她眼前幽幽发闪。她觉得自家整个地都被随她而回的他的气息所围裹着。

  唉,其实麻大着胆儿想一想,这又有啥可怪的?她和「张叔」,原本就只是托生在这巴山中的毫不相干的一男一女,假若不是因一些可笑可悲的缘故,硬得在两人头上栽上「父女」这种名份的话,那么要是他们相识了,了解了,彼此的关系,为啥又不可以朝着……发展呢?

  这段时间来,这种念头,有时便会不知不觉地出现在翠翠脑袋里。这使她又是骇怕,又是羞耻。她懂得她绝对不该以这样的心思去对待那个人。所以她也就从来不敢把这点深想下去。她总是无奈地对自己说:反正事情都象恁个生就了,那还有啥可说的呢,只有认命了吧!

  然而今晚这种念头却来得比平常固执。而且,不知怎的,对她母亲牟发英,她竟油然还生出了一种深深的妒意。对这点,别的什么大道理她倒是想不出来;她只是凭着本能认为:她那老娘,在四十三岁的时候,在已经嫁过了四个男人且是都当了寡妇的情况下,还占据了那么一个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这,也委实是太过分了!

  想着这些,她在床头上辗转反侧,一时心中乱得象团撕开的麻线。不知啥时候,她发现两个妹子都一前一后地爬上床来了,于是她停住了表面的躁动,灭掉灯,用被角蒙住了头。

  被窝里的她心思格外活跃。

  

……………………………………

按:小说创作,亦曾为自家重点涉及的一个领域,所耗心力之巨,唯己自知。当年在长篇三部曲《红尘心蜕》之外,还写过几部现实题材的中篇小说,并多次投向那传统的纸质杂志社(时间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可怪的是,差不多每次都得到编辑的嘉赞,有的甚至于是激赞,同时彼方却也多提示说:似乎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但又不明说是少了什么。当时自己确是思之而不得其解。后来对世事日渐明了,暗暗有了些推测。然因自己客观情况,此事当时也就没再进行下去了。网络流行后,同样就还是那些书稿,自己将它们放在网上,却另是一番情形。现借这公众号平台,不妨将自家这批中篇小说连载于此,并将其在网络上得到的文学网站编辑点评或读者评价附之于后,让各位订阅者自行观看与思索。

喜欢这样的文字,细腻间透着那淡淡的思绪。

故事的构思很好。

(《巴山月朦胧》)

    ——烟雨红尘文学网编辑点评 [寂寞的阴天]

这些语言好有乡土味道,读来很亲切,让我想起当年当知青时的情形.作者,是写的万州\梁平\忠县一带的事吧?二狗的心里活动写得太绝了!我还从来没有这样认真看过网络小说.希望继续.......

越看越有味道了.作者的生活底子厚实,语言功夫扎实,叙述描写真实.

这样的描写真是"简约而不简单".看着这样的文字,脑壳里想起好多往事来,清晰而亲切.

写景的文字朴实,从容,可见可感可味可思.故事引人入胜,叫人不得不急切的想知道人物的命运......

这一段写两个人的心理活动非常精彩,有出神入化之感.

(《巴山月朦胧》)

    ——华龙网_两江论坛 文学沙龙  秋水鹤影

江南蜕心堂:原创艺文渊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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