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散原创】赵克明作品丨书页间的光阴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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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片光阴,激起岁月河流里朵朵浪花,落到我的书页间,便是一枚枚有温度的书签。
——题记
那个雪冬,是夹在我书页间的第一枚书签。
雪是伴随着冬天的脚步而来的,一夜之间,天地一色,银装素裹,树树梨花,整个是一幕童话剧。
雪天里有许多开心的事儿,上学也是一件。我们一帮小不点儿用稻草裹住腿,沿着大人用双脚和木锨开辟的小路缓缓前行,一边走一边欣赏雪景,打着雪仗,说笑间就到了学校。
说是学校,其实是牛棚,墙是土坯垒成的;屋顶是稻草铺盖的;课桌很特别,是用轧稻的石磙架支撑起几块长长短短的木板搭建的;凳子也很特别,是在断坯上加个稻草垫。教师只有一个,身材高大的唐显礼先生,据说他报考大学时本是高分,因为家庭成分落了选,后来就在生产队办的“牛棚小学”当了教师,也就成了我的启蒙老师。
由于雪天上下学多有不便,唐先生将全天的课改在半天上完。课程已进行完却未到放学时间,先生拿出一本书,书名记不太真切,好像是《欧阳海之歌》,他清清嗓子,用那浑厚的男高音抑扬顿挫地诵读道:“老北风呼呼地刮着,村头的老槐树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先生读得很投入,我听得也很投入,眼前随着那读书声闪出一幅幅画面,与室外飘飞的雪花一样令人陶醉的画面……
那年冬天的雪,那风雪中洪钟般的读书声,让我幼小的心灵获得诗意的温暖,真切地感受到有一种东西魔力无穷,它叫书。
那是个书籍贫瘠的年代。先生读的书,魔幻般的,撩拨着一个孩子的心,强烈得像是患了单相思,好几回睡梦里,我竟因获得一本书而惊呼起来。
梦想终于变为现实,说起来还真有些“窃书”之嫌。
大约是小学四年级的暑假,祖母让我去看望在外地工作的父亲,吃饭时发现食堂拐角有一卷落满蛛网的纸,打开一瞧,竟是一本书!那顿饭我没有好好吃,心思都在那本书上,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最后还是斗胆把它“偷”走了。
书已没了封皮,且已脱落了好几页,当时并不知道书名(后来知道它是刘流的《烈火金刚》),只知道那个暑假最开心,整天都埋在那本书上。开始为书中惊心动魄的抗日故事所迷醉,后来对书中田耕、何大拿、高铁杆儿、猪头小队长、毛驴太君等人物萌生强烈的爱恨情感,再后来玩味着书中描写的一个个片段情不自禁浮想联翩……
就这样夜以继日地读,翻来覆去地读,读了不下二十遍,甚至连某个细节在书的哪一页都已了然于心。那个有书读的夏日,自然也成了我书页间的书签。
做了三年多民师后,搭上重启的高考列车,我跨进了师范学校的门槛。
其时,授课老师大都是“文革”期间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的“牛鬼蛇神”,而我们这些“大学生”,也都是被“文革”滚滚洪流“毁掉的一代”。劫后余生,师生们热情迸发,活力四溢,卯足劲弥补逝去的光阴。教古代文选的陈道新老先生,一篇篇佶屈聱牙的文言文烂熟于心,上课不用翻教材,口吟手书,淋漓自如,把人们眼中的“天书”解读成引人入胜的美妙故事。教写作的张承接老先生,在教材匮缺的情况下,自己动手编写讲义,油印成册,就在那散发油墨香味的讲稿里,我第一次品味到叶圣陶先生“我手写我心”的写作名言。
同学之间,也是比学赶超蔚成风气。早起晨跑后,一盏盏路灯下总是晃动着读书的身影,形成校园里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吃饭排队时,也有一个定点节目,那就是对读几句唐诗宋词或美文佳句,高一声,低一声,如同赛歌一般。
“动乱”初息,百废待兴,学校图书馆几同虚设,同学们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通过种种渠道购买图书,每得一册,全班传阅。记得我订了一份《语文学习》杂志,每期寄到都一时不知所踪,等回到我身边已是伤痕累累;而我也曾借来同桌的一本《成语小词典》,用一个暑假一页页抄录下来,整整抄了三百多页纸。
——那一本特殊的“书”,也夹进了那个特殊岁月的书签。
提着一只书箱,来到乡村中学,一间半基建的房子,一张木板床,一套桌椅,我的教育人生掀开新的一页。
为方便读书,我把书码放在床的一边,每天晚上伴书而眠,学起古人杨子云“年年岁岁半床书”(杨雄是“年年岁岁一床书”)。
不断有新书的加入,木板床已不堪重负;后来又结婚、生子,不得不考虑为我的书另寻栖身之地。充分利用20来平米的空间,贴墙用砖块与毛竹片垒成一方大书架,又用白纸装裱个外皮,就这样打造出一个“书香小室”。
工作之余,周末假日,围桌读书成了我们家庭的一种默契。我曾在一篇散文中记述了这样的生活——
一周要做的事做完了,孩子的作业也完成了,于是我们陪同孩子围坐在桌旁,轻轻松松地投入读书。孩子由读《格林童话》《一千零一夜》《唐诗三百首》,到读《十万个为什么》《西游记》《寄小读者》《古文观止》……我们读叶圣陶、张志公、吕叔湘,读于漪、魏书生、钱梦龙,读凯洛夫、赞可夫、苏霍姆林斯基……年年月月,全家人就这样超越时空,痴情地读着。我们把世界读得很小,小到只有这斗室之内小小的一家;我们又把世界读得很大,大到无际无涯无穷无尽……
这种读书生活虽然平平淡淡,没有什么浪漫色彩,但是,总觉得有一份远离喧嚣的宁静,有一些沉淀浮躁的充实,有一种愉悦身心的惬意。
稀松寻常的光阴,也就这样被我们读成了一枚枚精致的书签。
读书改变人的命运,没错。正是读书,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我作为“拔尖人才”,从乡村中学被引进到县城省级示范高中。
环境变化了,人际交往频繁了,可是,读书初心未改,依然是我唯一的嗜好。
看着家里的书,感到舒心,也感到愧疚——一直以来,我不能给它们一个庄重神圣的位置,而让它们委屈在墙角里、桌肚下,甚至与烟火缭绕的灶台为伴。
后来,学校集资建房,我有了60平的套房,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了一张大书橱,把那些书整整齐齐地安放在上面。
再后来,住房条件普遍改善,我也在校外有了一套大房子,而且有了专门的书房。房屋装修的那些日子,我一门心思在经营着书房,后反复反复地翻图集,画样图,选材料,又反反复复地给木工师傅提建议,完工后还特意给书房题写了斋名——“守拙斋”。
我的书们终于有了安身之所,我也终于偿还了亏欠她们太多的情债!
搬家时,一本本抚摸着那些书,把卷曲的书边捋平了,把脱落的书页粘接上,轻轻地,轻轻地,生怕把我的书们弄疼了。有的书实在太破旧,还有些书内容明显带有时代的印记,在今天看来是有些过时了,家人说不要带了,可是我总也割舍不下,因为,它们的每一个页面里都珍藏着我某一段光阴,夹着一枚特别的书签。
1998年6月19日,一个最黑暗的日子,我的妻子因病在省城医院病逝,那个曾与我、与孩子围桌读书的人永远离去了。一时间,整个家庭跌入了悲伤的深渊,我甚至失去了生活的信心。
深夜,床头灯边,我打开一本书,余华的小说,《活着》。主人公福贵的故事告诉我,无论生命的旅途多么平庸,生活多么艰辛,人都得好好活着,为自己也为他人,活着是一个结局,也是一个新的开始。
好好活着,不也是对逝者最好的祭奠与告慰吗?我黑暗的心底,闪出一点微光。
于是,以紧张的工作来排遣伤痛,以各种方式来抚慰受伤的孩子。把《活着》里的精妙语句摘抄下,贴在墙上,勉励孩子,也是自勉——
我知道你现在不好受,可是不管怎么着,也得熬着,也得受着。
以笑的方式哭,在死亡的伴随下活着。
外人看来是悲剧,可当事人只拿它当一段人生。
被命运碾压过,才懂得时间的慈悲。
活着,本身就是一种精彩。
……
当168热线告诉我女儿和儿子都被211大学录取的那个午夜,我和孩子相拥而泣,又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书桌上的那本书——《活着》。
轻轻捧起《活着》,内心涌动着深深谢意,我知道,它的书页间有我非寻常的一段光阴。
难忘的,还有与生共读的光阴。
不忍目睹,学校教育完全捆绑在了高考的“战车”上,高楼林立的学校、宽敞明亮的教室竟放不下一张氤氲书香的课桌,孩子们自由阅读的诗意、幻想和美都在现实严酷的“高考”里奄奄一息,学生的想像力和创造力被“应试教育”磨成了光滑的鹅卵石。
教师的责任感唤醒我,得在“应试教育”夹缝的生存空间里,呼吸点新鲜的空气,哪怕这种呼吸有点儿微弱。读书,给读书加一点温度,给成长中的学生打上生命的底色。
读书,从课文的“慢阅读”开始:诵读要充足,分析介入慢一点;咀嚼要充足,结论得出慢一点;讨论要充足,分歧消解慢一点;欣赏要充足,理性说明慢一点;整合要充足,阅读结束慢一点。这一做法,是竖起一个路牌,提醒学生们在书本的天地里不要匆匆赶路,要学会停下来赏一赏沿路的风景。
读书,循着“读写互动”的路径:问卷调查,座谈交流,了解师生读写的关注点,为读写定位;撒开巨网,广泛阅读,并精选出美文,师生共赏读;自由赏读,个性品味,领悟出其中的奥义;借鉴美文,书写自我,灵动作文,得美文之神巧;师生评点,展示交流,在互动中分享提升。这一做法,是亮起一盏灯,点明学生们的心窗,让他们懂得只有振起双翼,鸟儿才能翱翔云天。
读书,也读自己的书:引导学生研读心仪的名家作品集,自定自编文集的专辑,“家庭亲情”,“校园生活”,“社会瞭望”,“与名人(名作)对话”,“心灵独语”,学着作家的样子,记自己最想记述的人和事,抒自己最想抒发的情感,发自己最想发表的议论;书稿既成,模仿正规图书写上序言,或自序,或请同学作序,形式自由灵活;最后,隆重举行“××随笔文集《××》杀青新闻发布会”,作者介绍创作体会,第一读者畅谈宣读感受。这一做法,是吹动一缕风,带给学生们作文的情思,也让书籍氤氲着和煦的春意。
与生共读,那段温暖的读书光阴,正如一枚枚书签,嵌入我和学生生命的书页间。
退出教坛时,写过一篇散文——《我的人生下半场》。如果说“上半场”是规定赛,那么“下半场”就是自由赛了,自由的时间,自由的空间,自由的灵魂,我会像一只鸟儿,由喧嚣归于宁静。
安安静静地待在“守拙斋”里,让漂浮的心绪慢慢沉淀,打开一直想读却挤不出时间读的杂书,老子,庄子,世家绝唱,汉晋春秋,易学释玄,六祖坛经,天下至道,老老恒言,康德美学,亚里士多德……不求甚解其玄奥,只为洗去心灵的浮尘,暂得一片小憩的树阴。
读书之余,用“一指禅”替代秃笔,敲击出或多或少的文字,不为评职称或拿奖项而搜肠刮肚,不为完成某领导规定的“官样文章”,也不为挣几个碎银子而忸怩作态,更不为某种高大上的“历史使命”,纯粹是一种自娱自乐,抑或是对我的书们的一种回馈与安慰。
读书起了兴致,不妨效仿五柳先生“倚南窗”“眄庭柯”,听清晨小鸟啁啾,看黄昏红霞燃烧,赏初春“草色遥看近却无”,品夏日“映日荷花别样红”,怜深秋“熠熠溪边野菊香”,味岁寒“千树万树梨花开”……这种无我的境界,正是我人生“上半场”可望而不可即的。
当然,最惬意的,还是细数玩味书页间那些散发着温度的光阴的书签。
作者简介:赵克明,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有各类文学作品散见于《中国校园文学》《写作》《美文》《散文选刊》《华夏散文》《西部散文选刊》《广州文艺》《传奇·传记文学选刊》等数十家刊物,入选多部文学作品集,获得全国教师文学奖、安徽省新闻奖(副刊)等多个奖项,出版《赵克明教写作》等专著,主编、参编《取法美文写佳作》等五十余部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