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石榴树的记忆
在我住的过道对面是一个居委会。居委会旁边是橡胶组,一群妇女在那里加工橡胶。橡胶发出令人难闻的气味,走到那里的人都要掩鼻而过,妇女们也没有戴口罩,整天都在忙碌着,两只手黑乎乎的。
挨着橡胶组有一户人家,她家院子里有一棵石榴树。石榴树虽然长得不高,却是茂盛,开着许多鲜艳的小红花,远远望去,仿佛一盏盏小红灯笼挂在那里。有心采摘几朵带回家,却是不敢。听说这家女主人很是严厉,不允许任何人碰她的石榴树。石榴熟了的时候,她也会送一些石榴给居委会的人,不过我没吃到过,听说石榴又大又甜,于是我就常年惦记着她家的石榴,不光我惦记,周围邻居应该都惦记着。
听街上的老街坊说,这户人家的孩子很优秀,大儿子工作认真,积极上进,然而身体不是很好,一次大病之后,悄然离世。小儿子学习很好,出国留学,后来定居北京,常年不回来。孤独的女主人两口子还赡养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母亲。男主人沉默寡言,生性老实,不爱招惹事。老母亲和蔼可亲,整天笑眯眯的。只是这个女主人有些强势,不露笑容,冷冰冰的挂着个脸,我们倒有些怕她。
儿时伙伴小刚,是个捣蛋鬼。他经常对我说,我们去看看那棵石榴树熟了吧。我说又不是你家的,你去看干什么。他说或许人家能送给我们两个吃呢。我说你就做梦去吧,她家那么吝啬,也不肯送给周围邻居。听说是摘下来好好保存,留给北京的儿子吃。可能是邮寄过去,也可能是等儿子过年回家来吃。当时我就纳闷儿了:离北京那么远,邮寄过去,石榴在路上会不会坏掉,或者儿子回不回来过年还是一个未知数。
其实我这些猜测都是多余的。小刚见不到石榴不死心,他硬拽着我去了。那天中午,四周静悄悄的。橡胶组工人也在休息。石榴树女主人家,房门紧闭,看样子是在午休。石榴树上结满了一些石榴,静静地立在那里。树下有一只黄色的猫,瞪着眼看着我们。小刚作势要撵它,黄猫飞一般地窜上了屋顶,然后扭头看我们。
小刚对我使了个眼神儿,然后悄悄走向石榴树,说时迟那时快,摘下了两三个石榴,塞进自己的口袋里,然后示意我也过来摘。我心里还在想,你这不是偷吗。偷石榴可不是一件好事。正在迟疑的时候,动作就慢了。小刚急了就过来拽我衣角,要把我拽到树下,这时身后房屋门响了,走出了一个可怕的人影。小刚飞一般地溜走了,留下了呆呆的一个我。人影声音严厉,很像是女主人,向我走了过来,令我措手不及。“你来干什么?想偷我家石榴吗?”“我没有偷,只是来看看”,我懦懦地说。这人用手指着石榴树说,你只是看看它会少吗?我每天都会数它们,这里有两个新茬,一看就是刚摘下来的。
我委屈的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我真没偷,真的只是来看看,不信你翻我的口袋”,说着我把上下口袋都翻出来,表示我的清白。女主人还是不信,她强硬地扭住我的衣领,把我往墙角拽,嘴里嘟囔着,让你偷,让你偷。她那白发苍苍的老母亲拄着拐从房门走出,颤颤地走过来说,算了,还是孩子呢,摘了就摘了,又不是多大的事,别吓着孩子。女主人打断老母亲的话说,这些石榴是留给波波(她小儿子)吃的呢。都让别人摘走了,波波还吃啥呢,老母亲说,波波吃不了这么多,再说他都多少年不回家过年了,石榴多分分周围邻居,不更好嘛。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多少年以后,看到石榴,还会想起童年这段惊心的经历,以至于后来多少次从恶梦中惊醒,嘴里不停喊着“我不是小偷,我不是小偷”,真是难忘的一段噩影啊,挥之不去,去而复来。后来小刚感激于我没有把他“咬”出来,送了几本书给我,表示歉意。再后来这个可怕的女主人因病去世了,我竟然对她没有一点点恨意,相反地我觉得她是个可怜的人。
后来街巷拆迁,我从过道里搬离时,专门去看了这棵石榴树,它掩于一片废墟之后,周边房屋已拆毁,枝叶干枯,树根裸露,或许女主人也没有精力和时间来守位爱护它了,有多少人还惦记着这棵石榴树,估计她也不关心了,不知道她临终时,那位在京的优秀儿子回来过没有。随着街巷的拆迁,这棵石榴树带给我噩梦一般的那段记忆,和老街坊一起度过的童年时光,一起灰飞烟灭在时间的尘埃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