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法自然与身心兼修 --------对倪为公书法及修养的再研究

陈仕彬

书法大隐倪为公是我艺术的精神导师之一,我在跟随先生几十年的学书历程中,除了书法的得益之外,更多的是对于艺术和人生的收获,我现在的书法,迄今都有他的影子,或隐或现。我对于先生的书法,也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由盲目的喜爱到更深一步认识,从书法史的观照到对一个人一生的观照,逐渐地厘清了个人的思路。

倪为公是我们这个时代意外的奇迹,从投身革命到深山归隐,从轰轰烈烈到寂寞自修,从大喧闹到大寂寞,他的精神历程是相伴着时代的历史。他的书法本身也构成了对我们这个历史的艺术解读,也是他个人对于一个伟大传统的对应。读倪为公的书法,既是读历史,同时在读个人的艺术修为,读一个人是如何走进自己的内心,如何走进了传统,并以传统修养身心。

历史的误会反而成为了艺术的机缘,个人命运的逆转反而造就了一代书法巨擘的产生,艺术仿佛是苦难生活最好的馈赠,艺术在救赎倪为公的同时也成全了他成为一个艺术家。

倪为公一生写了多少书法,已经难以穷尽,作为他的弟子和追随者,我从他大量的书法墨迹中体认他有三大书体风格和两大的学术支撑,这是我个人的深刻体会,也是我认为他可以跻身现代书法大师行列的理由:

三大书体风格

1、铁线狂草

倪为公作品首先给人印象最深的铁线狂草,满纸如根根铁线缠绕一般,一气呵成。线条丝丝不断,细如几毫米,但不管多长的线,它都在互为联系,穿插扭绕,如蛇盘结。最突出的是在《将进酒》《自作诗》和《日课手稿》等。尤其是《日课手稿》,绵延一线,一贯到底,无拘无束,汪洋恣肆,让人叹为观止。

铁线狂草是倪为公八十岁之后的主体书风,狂草书法的止境是一个人个人修养的综合,是对于各种书体相当娴熟悟性有极高的人方能为之。倪为公的铁线狂草,是他个人独特的抒情方式,是乐观豁达,是精神舞蹈。

刘熙载在《书概》中说:“草之道千变万化,执持寻逐,失之愈远,非神明自得者,孰能止于至善耶?他书法多于意,草书意多于法。故不善言草者,意法相害;善言草者,意法相成。草之意法,于篆、隶、正书之意法,有对待,有旁通。若行,固草之属也。”倪为公就是一个“神明自得”的人,但他的“神明自得”,是积几十年的功底所致,非一般人所能达到的境界。如果倪为公以铁线狂草的方式进行创作,如果你在身边,你会观赏到一个奇异的情境:倪为公飘飘欲仙,长髯飘飘,一杆笔在他的手下,如同玩魔术一般,只见他变化莫测,神出鬼没,即可而就。

倪为公的铁线狂草,直接继承了自张芝、张旭、怀素、黄庭坚、祝允明、徐谓、王铎,傅山,林散之的草书体系,成为了现当代草书的巨擘。对于先生草书的价值,各方有识之士都是首肯的,但由于先生长期隐匿山林,并不为世人所能知晓和推广。

他是在最受压抑的境况下的坚持,他的铁线狂草诞生于他对于现实环境的超越。

他的铁线狂草,最直接地启示是来自怀素的《自叙帖》,这本帖,倪为公几乎能够达到倒背如流,书写得惟妙惟肖的程度。同时他也借鉴了祝允明、傅山的一些创作手法,完满地掺揉其中。他的铁线狂草笔势连绵回绕,字形变化繁多,基本以“一笔书”完成其整幅的创作。以西方的美学看中国的草书,他们认为是一种表现主义艺术,更准确的说,狂草是一种高格调的书法艺术抒情艺术,可以充分地表现情感或情绪。倪为公铁线狂草都是一气呵成,始终一贯,保持一种蓬蓬勃勃的气势,如飞鸟出林,惊蛇入草,激电奔雷,怪石奔秋涧,寒藤挂古松,连绵映带,大小错综,无行无列。以圆破方,方圆结合,大量使用圆笔圆线,点画的长短、疏密、参差变化,方圆互用。在字与字,行与行之间,上下参差,左右错落,大小相间,回环缭绕相拘连,且不拘成法,以险取胜,大破大立,大疏大密,虚中有实,复归平正。他的铁线狂草具有有音乐般的节奏感,观之心声共鸣,同悲同喜,共同沐浴在书法的韵律之中。倪为公在自己九十岁高龄的时候,连作了多幅集古人句条屏,一行一句,旁有年月,可以集为四条获十条,不论其形式,还是其意趣,都极为罕见。

倪为公有一首《铁线草歌》对自己的得意的铁线狂草进行了这样的描述:

铁线草,爬壁藤,古来万事贵天生。

流水落花风送雨,千年古树不老根。

公孙大娘浑脱舞,武松醉打蒋门神。

世间无物非草书,满目青山总是情。

在这首诗里,倪为公将自己的铁线狂草比作“爬壁藤”,用流水落花、千年古树、公孙大娘、武松醉打蒋门神来比喻自己的草书,堪为一绝。

邱振中在《关于笔法演变的若干问题》一文中说:“《自叙帖》中虽然偶尔可以见到被简化的绞转,绝大部分线条却是出自一种简单的笔法-----中锋不加提按的运行,这就是通常认为《自叙帖》出自于篆书笔法的由来。怀素牺牲了笔法运动形式的丰富性,换取了前所未有的速度和线条结构不可端倪的变化。《自叙帖》中字体结构完全打破了传统的准则,有的字对草书习用的写法又进行了简化,因此几乎不可辨识,但作者毫不介意,他关心的似乎不是单字,而仅仅是这组疾速、动荡的线条的自由。这种自由使线条摆脱了习惯的一切束缚,使它成为表达作品意境的得心应手的工具。”以邱振中的观点来观照倪为公的创作,可谓得矣。

2、满章法

满章法在古人的作品中并不多,只有在徐渭、傅山等人的作品中偶能一见。满章法基本是一种现代的美术构图,在乱石铺街之间别见一种风致,但在倪为公这里,却是一种常见的风貌。他对于满章法的布局,开始完全是不经心的,甚至开始可能是缺纸,要把每一个空间都要用尽,但以后就变为了自觉,变为了有意而为之,也可以说变为了一种习惯。

倪为公在那个特殊的时代环境中,在抑郁之中以书法排遣,他的那个时候作品,基本没有多少空间,字与字之间,挤兑得很紧,有一种压抑沉闷的精神情绪。但以后,这种章法就不是那么紧张了,字与字再没有那种紧张的关系,而是疏朗,自由,丰满,逸荡,尤其是他的草书,铁线草书,甚至全篇都有一个潇洒的一撇作为一个中心,显示了精神的饱满和以书为嬉戏壮游的状态。

八条屏《历代名人咏泸州》、横幅《李白将进酒》等可谓倪为公满章法的代表作,显示了倪为公的书法由理性精神走进自由天地的那种潇洒,苍苍茫茫率天真,滔滔一片任气行,也昭示着他生生不息的宇宙大化元理论的具体实践。他继承了徐渭、傅山的那种浪漫的精神,同时又表现了现代人那种自由宽阔的精神格局。他在以满章法来表现自己的精神的时候,没有在大都会的美术馆,没有在高堂大屋之间,就在他那个有些类似茅草屋里挥写着,陶醉着甚至发疯着,精神意绪寄托于此,他不顾其他,缱绻吟咏,在精神自足中忘我,在淋漓的挥洒之间,抒发自己一肚皮的块垒。中国文化的最精彩的表现,有时候就是在一片荒野之中完成的。我觉得,倪为公的满章法就是一种书法的天地抒情,是书法的抒情诗式的一种形式,在这里,我觉得倪为公一定有了庄骚的那种独啸天地之间的快感。艺术是能够让人的精神得以解脱,艺术让人在充实的创造之中忘掉了自己,倪为公就是在创作之中,在身边并没有太多的法帖碑拓的时候,以自己创造型的探索,而接近了古人。我们现在审视她的满章法布局的书法,与古人的满章法书法进行比对,发现他们在精神的一致性的同时,也有一种差距,这种差距在于倪为公的书法主要以怀素的铁线笔法完成的,他的满章法像是一根线从头到尾,一贯到底而来,乍一看,觉得倪为公这种写法是和传统相逆的,但再仔细观察,自有其特殊的神韵,那种气魄。倪为公的“一笔书”创造了一种新的模式,那是需要怎样的控制毛笔的功底,怎样的一种力度与韧度,这一种高难度的书法技艺,是在他受到磨难,在一种自我解脱的时候获得的,是一种自然而然达到的。他的满章法没有参照,他在那种状态下,不可能看到更多的古人的文献,他就是在那简陋的茅草屋里,在不断地书写,也是在不断地思考之中,得到了这种满章法的一种格式,他大量地书写这种满章法的作品,是为了印证自己的审美理想,印证自己的探索与实践。

3、隶楷

在倪为公大量的墨迹之中,隶楷占有了相当一部分,他也写了不少纯粹的楷书和隶书作品,但最具有个人意味的,倒是他的隶楷,具备着一种独特性,也是他多年书写探索之中的一个主要的书体。纵观他的草书、隶书、行书、楷书,他的基础还是隶书,他的大量的草书之中都有隶书的影子。

我觉得倪为公的隶楷是他调和持中观念的一个主要表现。一个成熟的书法家是不满足单一的书法表现,倪为公草书写到了一种境界,篆书他也偶尔为之,但隶楷是他比较正规地一种书写,端正而不浮躁,凝重而能变化。他的隶楷体现的是对于书法书体的融合性、贯通性,是经过自己整合化解而出的书体,甚至有个人符号化的印迹。

他的隶楷书的代表作有《宋阎苍舒<海观>》《清高楷<五言联>》,还有大量的日课作品,都是用极为熟练,甚至偏向于《好大王碑》《大开通碑》的某些气息。

当代很多的书法人不能理解隶楷或者楷隶,这二者是不断转换的关系,也只有大量书写并心有灵犀的人才能在临帖与创作的实践中,写出一种二者相融的味道。

倪为公先生沉浸翰墨多年,亦已不知临过了多少的碑帖,他隶书临《张迁碑》《伊宙碑》,楷书临颜真卿和龙门二十品,他临得这些名碑名帖临得都很纯粹。他在临写了多年之后,写成了有自己特色与个性的隶楷,非隶非楷,自有其神韵与变化。

倪为公的楷隶,是楷书与隶书的完美结合与相融,既有楷书挺拔娟秀的丰姿,又有隶书古雅朴实的韵味。他的隶楷,与他的草书一样,都是进入书法创作自由王国之后的创作,相对而言,他的楷隶比唐代楷书更自由,兼容了北魏书风的特色,但丝毫没有了楷书硬板僵化,但又比隶书更挺拔,改变了隶书讲究蚕头燕尾,一波三折,风神并具。不连笔,不拖泥带水,而在一些笔画上吸收了隶书的精华。

明人陶宗仪《辍耕录·瘞鹤铭》中说:“ 元魏间尽习隶法。自隋平陈,中国多以楷、隶相参。” 倪为公的隶楷是把楷书拉回到了书法的原始状态,楷书本身就是隶书的延伸,是在隶书本身上变化出来的。倪为公的隶楷,是他不忘初心,是他在书法精进的境界中不断地回归。

二、学术支持

1、“道法自然”的老庄精神

倪为公有其独到的学术精神,这种精神是他书法的内质,虽然他说的并不多,但他每有所得,也给我们这些做弟子的交流。

他特别推崇老庄的“道法自然”,对于他在五十年代的特殊境遇,他的内心当然是痛苦的,但他通过书法的实践与创作,通过沉浸于中国传统,得到了一种排遣。他自己也经历了由不接受而随化自然的一种选择。也正由于他能够隐居于一隅,也使他避开了政治运动中的反复,而保持了一种淳朴。

道法自然,是老庄哲学思想的核心,“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倪为公的书法完全体现了艺术与精神那种自然的节律。他生活上的随遇而安,与书法中那种自然,是相互统一的。道性自然,无所法也。对于他所能接触到的书法经典碑帖,他可谓“无所不窥”,而对这些的化解,则是一个长时间的自然磨练的过程。我从他的书法中,体验最为深刻的是“自本自根”的那种理念,庄子在《大宗师》上说:“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存。”倪为公的书法为什么一直能具备那种很独立却又很自然的精神力量,正是来自他对于传统的体悟,这种体悟是他在自己的创作中始终将书法立于“道”之中,自本自根,自我的化育。对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都要安心接受。“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以审美眼光看待万物,看待书法。

他的这种“自然观”主要体现在铁线狂草和满章法的创作上,没有那样的峭拔,没有很亢烈的情绪,激情完全是随境而发。

书道本自然,返璞归真,道法自然,倪为公以自己书法创作的实践,验证着中国哲学的精神。他作品中所表现的那种混沌元气,是他思想的写照,无论其铁线狂草的柔韧还是满章法的那种自足,都在其中突出了自然的精神蕴藉。河上公曰:“道性自然,无所法也。”其精神内涵就是“自然”即“道”,倪为公的书法,就是他追求的自然之道,“万物与我为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倪为公好书写“持山作寿”,在书法中表现了对于自然的追求。

在倪为公的眼里,书法的本质就是一种大美,但在自然的书写中必然要超越过去,超越传统的“法”的约束,这样才能进入美的王国、自由的王国,止于技的同时止于一种大美,铁线狂草是一种大美,满章法同时也是一种大美。他对于书法的自觉表现出了一种道德自觉,他在追求书法美本身,就是圆满着自己寂寞的人生,独在一隅,而能有其大乐,“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庄子《天下篇》)他的书法主要是精神的排遣,以后成为了对艺术精神的自觉追求,在自己的创作中,不断地发现美,感觉美,欣赏美,形成了自己自然的美的韵律。他精神骨子里的风流转化在了书法之中,这其中包含着深刻的文化心理根源。

2、从书法的养身到养心

跟随倪为公几十年,我们作为弟子一直从内心深处尊敬引领我们进入艺术殿堂的先生,他也几乎把我们当作自己的儿子一般。

我对倪为公的感受是,他起始是以写字作为精神力量而隐世,忘却苦难甚至忘却自己,是他选择书法调样身心的一种方式。但到了八十年代以后则是以书法养心,以书法怡情,书法对其长寿的作用是巨大的,他也在书法的创作与实践之中获得了巨大的精神享受,使他的书法达到了随心所欲,落日气清,超心炼冶,神化攸同。愈写愈自由,随心而不逾规。荷尔德林说:“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倪为公就是通过书法而诗意地栖居在我们这个世界里。他的书法学习创作之境,就是王阳明的“格物致知”,书法就是他的“物”而达到对于这个世界的“知”,达观淡薄,大用外腓,真体内充,反虚入浑。书法于他,是求真与求道,穷理与尽性的终极的表现形式。他的晚年,挥运之际,其书写的环境已经与过去大不一样,关注他的人愈来愈多了,而他所思考的,是天人之际的这种高深的境界问题,他已经把书法提升到了一种哲学的境界上了。

倪为公有一首自作诗:

三分秉赋七分功,能记善忘贵融通。

痴迷妙悟真如得,稚笔素心天趣浓。

倪为公把书法的认知达到了对于心身打通的认知,养身养心归本于一,倪为公通过书法,打通了天地人三境,进入天人合一的状态。黄帝曰:余闻上古有真人者,把握阴阳,吸收精气,独立守神,肌肉若一。书法在倪为公这里,的确是通往天地合一之境的一种媒介。他以书法作为一种寄身世界的独立艺术,唯书有华,秀于百卉,唯书有色,艳于西子。书法让他的精神自足,如王阳明所说“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书法在倪为公的意义上就是心性之学,书法的广阔视阈,传统书法的深厚滋养,都使倪为公具备了认识论的转向,即不仅仅是艺术,更多的是由技入道的生命意义。对倪为公书法的研究,我更能感觉到书法对于他的特殊的精神性,六法皆归我驱使,但得精神自挥洒。书法的创作实践,如同张载提出的“德性之知”和“闻见之知”书法于他如同道德实践的修炼,它也是另外一种认知,一种体验,而且这种认知具备更深层的意义。书法是他精神磨练重要组成部分,与他的生命体验是一体的。而长期的积累与不断地观照也使他豁然贯通。《中庸》说:“唯天下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如倪为公自撰联:无情生白发,有意买童心。

倪为公在当代的出现,犹如挖掘出了一个古人一般。但从另一种意义上讲,恰是他的避世离俗,才使他的书法具备了不合于时流的独立个性,也使人在他的书法中读出合于阴阳,淳德全道艺术精神。书法艺术成为了身心健康的一种互动,倪为公以他九十岁的高龄的创作实绩印证了这一点。他的书法不仅应该是书法艺术界关注的话题,同时也是人文主义们所关注的话题。书法归结于他最终的心性修炼,体现出一种艺术创造价值和生命融合贯通的运思方式,从形而下到了形而上,从实际的修炼达到了身心的双修,从书法理性的必然王国走进了彻底的精神情境中的自由王国。

有一张照片。倪为公趴在自己书写的纸上安详地酣睡着,那是一种雍容的大睡,那是澄明之境的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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