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北邯郸的邺城考古博物馆里，我们的目光与这些北朝佛造像相遇，一种来自千年之前的震撼将我们深深吸引。
可是，当我们认真凝视这些佛造像，却发现了它笑容之下隐藏的哀伤。
这些造像或多或少都有过修补的痕迹。从北魏至北齐再至隋唐的数百年间，它们曾遭受过多次毁坏。脸上的金箔被刮去，华丽的背屏被打破，造像的身躯被打碎，最终被草草掩埋于河滩大坑之中。
千年之后，考古工作者们重新发现了这些被毁坏的佛像。当他们从2000多块碎片中拼凑起这些曾经的遗存之后，一个曾经无比辉煌的佛国世界重现人间。
这些造像来自邺城，一个曾经风光无限的名字。
我们如今可以到达的邺城，在距离今天的邯郸市临漳县城西大约20千米处，是华北平原上一个普通的县城。
但是，当我们往回追溯，历史上还存在着另一个邺城。它位置优越，地处晋冀鲁豫四省交界，是华北平原贯穿南北、连接东西的交通要冲。
战国时期，小学课本里“西门豹”的故事在这里发生。东汉末年，天下大乱，曹操受封魏王，开启了邺城的国都之路。这里还是建安文学的发祥地，文人们秉笔直抒胸襟，掀起了我国诗歌史上文人创作的第一个高潮。再往后，邺城先后为后赵、冉魏、前燕、东魏、北齐等六个朝代的都城，号称“六朝古都”。鼎盛时期，它与秦淮河畔的南京遥遥相望，形成了一北一南两个政治中心。唐朝诗人杜牧在诗歌中提及南朝佛教之盛：“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而彼时的北朝邺城，也是同样的寺院众多，佛法极盛。
邺城佛教初兴于十六国后赵时期，在东魏、北齐时期达到鼎盛，这个时候，从各地至此游学参访的高僧络绎不绝。
信奉佛教的统治者，将邺城真正打造成北方中原的佛教中心。
后赵的统治者石勒、石虎崇信佛教，曾邀请天竺高僧佛图澄在邺城讲学，一时轰动全城。东魏迁都邺城后，邺城成为译经、禅修及高僧云集之地，逐渐取代洛阳成为北方地区的佛教中心。
已知中国最早的青铜佛像：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藏 4世纪后赵青铜造像 坐佛
《续高僧传》卷十中，记下了北齐时期邺城佛教讲学的盛大场景：
“属高齐之盛，佛教中兴，都天下大寺，略计四千。见住僧尼，仅将八万，讲席相距，二百有余，在众常听，出过一万。”
城中寺庙林立，高僧被奉为神灵。上自皇室重臣，下到平民百姓，无不崇佛重法，造制穷极，以至“凡厥良沃悉为僧有，倾竭府藏充佛福田”。
这是一个“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时代，天下分崩离析，中原杀戮四起。对于渴盼安宁的人们来说，如果没有强大的政权保障和平，宗教信仰或许是最好的精神解药。北周武帝灭掉北齐后，开始在北齐境内推行灭佛运动。“融刮圣容，焚烧经典”，众多寺院被拆毁，佛像被打碎。塔寺尽毁，僧众流离，中国北方璀璨的佛教艺术，仿佛于刹那之间按下了暂停键。
再往后到了580年，杨坚夺下北周皇权，建立隋朝，建都长安。彼时，邺城发达的交通、经济，坚固的城墙，转而成为预示着策发叛乱的威胁。于是，他下令拆毁城墙，迁走百姓，一把大火，将邺城一千多年的苦心经营，付之一炬。
这座曾与长安、洛阳并驾齐驱的繁华城市，从此一蹶不振，再也没有恢复往日的辉煌。
而那些曾经辉煌的佛教艺术，也随着这座被毁的城市一同沉睡在历史的长河中。
河北邯郸市临漳县习文乡北吴庄村的造像埋藏坑发掘现场
时间到了2012年，“六朝古都”邺城遗址北吴庄附近，一座尘封千年的佛教造像埋藏坑被发现。考古人弯腰附身于黄土之上，一点点清扫出邺城作为中原北方佛教中心时的模样。
这里出土了建国以来数量最多的造像文物，一时震惊世界，被誉为中国佛教考古最重大的发现之一。
耗费7年时间，考古学家们从出土的2895块碎片中，拼凑出数百尊较为完整的佛造像。昔日邺城佛教造像的神韵，一点点变得清晰起来。
大部分造像以名贵的汉白玉作为材料，尽情展现昔日佛教的风采。北魏佛像“褒衣博带”、飘逸潇洒，北齐佛像风格多变，柔和内敛，贴金箔，描彩绘，每一尊造像都美轮美奂。
还有大量“龙树背龛”的造像，高超的镂空透雕技术，是造像的巅峰之作，更创造了全新的佛造像模式：“邺城模式”。
技术高超的工匠们，赋予石材全新的神韵，把北方的佛造像推向新的高潮。这批造像让我们看清了东魏到北齐的造像演变，并且对佛教造像的邺城规制向周边地区，特别是对于晋阳、青州、定州等地的辐射影响有了更为清晰的认知。
“龙树背龛”式佛造像，背屏由两株交互缠绕的菩提树构成，立面做弧扇形，边缘呈锯齿状。树冠层叠镂空，装饰有龙、塔、飞天、璎珞等。圆润柔美的佛像坐立于背屏之前，仿佛荫护于巨大的菩提树下。这类造像主要分布于黄河以北、太行山以东的古河北地区。曾经，人们把美好的祝愿刻进石头之中，来寄托他们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可能正是因为这些美好的祝愿，这些象征着永恒、被人供奉祈祷的造像，纵然遭受过厄运，在黑暗中跨越千年，也得以再次展现昔日的风采。
由碎片拼凑而成的造像，也许永远无法恢复到完美的样子。但是：'在这些星辰般的碎片里，看到了人类在苦难中前行的脚步。我们哭着降临世界，却可以笑着走向永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