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湘文艺】杨笑梅/父亲的口头语 / 开普饭

父亲的口头语

作者：杨笑梅

父亲出生于上个世纪20年代，曾念过私塾，上过国立中学，还在军事院校深造过。

父亲的口头语很是特别，也许是当兵多年的缘故，也许是少小离家的缘故，也许是无论当兵还是农民或是工人，总离不开教育岗位的缘故。其口头语风格，不同于十里八乡的寻常百姓，也不同于街头巷尾的嗲嗲娭毑，当然，更不同于满口之乎也者的老学究，但却常常让我们忍俊不禁。

先从对家人的称呼说起吧，按照国人的习惯，一般称呼妻子为老婆、夫人、太太、孩子妈、孙子奶奶。称呼儿子女儿为某儿、某崽、某闺女、小名、或去姓的名字。父亲从不这么称呼，而永远是带姓的全名，就像称呼关系疏远的普通朋友、陌生人一般，亦或是老师在课堂上提问学生、领导开会点名一样，正式而又不带任何的情感。

父亲从年轻时就与酒结下了不解之缘，70年代末，曾参加过湖南省的评酒会，岳阳酒厂曾请他鉴尝过酒的品质，钱粮湖酒厂生产出酒后，曾让他先用品尝的方式确定酒的度数，再用酒精测试计一量，其误差竟只有±0.5度。父亲好酒，几十年如一日，酒也就成了他老人家佐餐的必须品。每次吃饭前，按照一般家人的习惯语会这么说：“某儿，去帮我倒杯酒。”而父亲总会这般说：“杨笑梅，斟酒，进食前，我要小酌一杯，刺激刺激味觉，促进促进食欲，提升一下胰腺液消化酶的分泌，增强胃肠道对食物的消化吸收，还可活活血通通筋脉。”这么充分的喝酒由头，这么专业的酒理论绝对是父亲的独创。

酒足饭饱后，一般人都会这样说：“今天菜好，吃多了一些，肚子胀得要死。”而父亲却是拉长着声音说道：“嗯，今天你的厨艺不错，菜肴色香味俱全，只是我太过贪食，让食物撑满了整个胃直至食道。也许是受遗传因子的影响，我的食道历来狭窄，液体都时有堵塞，何况是有一定体积的固体。我必须即刻离坐，稍事活动一下，再休息片刻，让停留在食道中的固体物质缓慢进入胃中消化。”食道、胃、遗传因子、液体、固体……望着父亲严肃认真的样子，品味着老人家吐出来的一连串专用名词，让我们感觉仿佛是听生物老师在实验室里因材施教呢。

也许是父亲早年长期在海边工作的缘故，体质呈寒性，夏天不能吹空调，也不能吹电风扇。一次全家聚餐，因气温很高，吃饭时一个个大汗淋漓，自然要开空调了，当大家正享受着空调的清凉惬意时，父亲耐受不住了，但他并不是直接对我们说他的身体吹不得空调，而是说：“谁能帮助我找件御寒用棉衣？”大热天要穿棉衣？这种暗示法也太含蓄了一点吧。大家见状，相视会意一笑，便关了空调，再开启吊扇散热。吊扇的风触到了父亲，他用手摸摸头，不好再说什么了，便默默起身去书房，找来一顶大草帽扣在头上。又怕我们见了为难，于是说：“草帽的用途不少呢，既可减轻太阳光中紫外线直射强度，又可抵挡电风扇对人体的一部分作用力。”一下子父亲就将我们从饭桌上带到了中学的物理课堂中，感受作用力与反作用力的典型实例。

父亲虽然九十多岁了，但仍不失老革命的思想品质，关心国家大事，关心世界局势，每天都要听新闻，了解时事政治。他常说关心国家大事是每一个公民的义务和责任，可以扩展人的视野，增长判断力，知道国家怎么了，就知道世界怎么了。但父亲双目失明，只能听我读新闻，并称之为每天必须的“新闻餐”。由于父亲听力不行，我只好提高声调，直到声嘶力竭，有时他还是听不明白。父亲于是说：“杨笑梅，你能不能把声音的分贝值降低一下，音频又高，我的耳膜快被震破了。我并不是听不到声音，而是听觉神经不敏感，对语音声母的分辨力不行”。还是在普及物理知识，至此，我不得不佩服父亲的日常口语中运用专业术语的能力了。

父亲的书面语言能力毋庸置疑，早餐过后，总会说：“稍等片刻，我先去清洁一下口腔，再来欣赏下一个节目（指新闻餐）。”想去爬山或去湖边散步时会冠之“智者乐山，仁者乐水”、锻炼双腿的灵活性、增加肺活量、改善心肺功能等理由。去湖边时还会说：“待在蓝色空间内对心脏健康有益，水边负氧离子浓度高，可促进呼吸，提高免疫力”。想想，就是专业的保健医生也不过如此说说。

父亲在他的同龄人中间，绝对算得上是“学霸”了，一百以内数的平方他可以脱口而出，自然对数e值用数列的方法可推至十多位，圆周率用割圆术也算到了三十多位数，圆面积、圆体积、球面积、球体积等公式都能一一去求证，他把这些都称之为做“思维体操”，说是可以锻炼人的思维能力以及逻辑推理能力，还可以防止老年痴呆。

父亲还是一个充满正能量的老人，逢年过节儿孙绕膝时，父亲总会让大家安排一个属于他的家庭课堂时间，“孔孟之道”是他最热衷的话题，他认为《论语》是属于人类的精神财富，“与时偕行”、“和谐社会”思想应该是世界共同遵循的守则，并号召我们要遵纪守法，做善良、无私、仁义的“最美中国人”。

父亲的日常口语书面化、知识化，总会让人耳目一新，他的谈吐中，涉及的知识面很广，常常让我们在觉得有趣的同时从中获益不浅、在透彻理解他老人家意图的同时还温习了不少生活中的数理化、生物、医学、史地还有天文等专业知识，和父亲交流，不亚于在读一本百科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