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声声慢》并非李清照最好的词

说起李清照,许多人会脱口而出“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不管以何种方言乡音读出,这叠字连连的十四字总有种摄魂的孤寂情调,感动人心。很多选本都选了这首《声声慢》,以为李清照词之上佳代表。然而也不乏非议者,《词林纪事》引许嵩庐语“易安此词颇带伧气,而昔人极口称之,殆不可解”,郑骞谓“此语确是的评”“易安词佳处不在此等”。有感于此,叶嘉莹先生在《说李清照词》一文中细致分析了李清照词的佳妙之处,以求“真赏”。

今日微信内容即摘录自叶嘉莹先生《南宋名家词选讲》第一讲《说李清照词》,内容有删节。

诗和词主要是感发,不是说明。所以它需要给你意象、形象。而角度不同,则意象、形象自然就不同。苏东坡《念奴娇》“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是何等口气。“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也是盛衰今昔的感慨。斜晖是夕阳西下,也跟星移一样,写的是大宇宙的运行。苏东坡的口气高远博大,气势不凡。李清照的感受角度就不同,同一种感慨,她写的却是“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一种闺阁中非常细腻的感情。

南歌子

李清照

天上星河转,

人间帘幕垂。

凉生枕簟泪痕滋,

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

翠贴莲蓬小,

金销藕叶稀。

旧时天气旧时衣,

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李清照身经北宋灭亡、南渡,国破家亡,不仅都城沦陷,二帝被俘,丈夫也在变乱中逝世了。这样国破家亡的遭遇,该写出什么样的作品呢?朱敦儒亡国之前过的是听歌看舞的生活,经亡国之祸,写出了“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的句子,这是何等感慨。李清照在诗中也曾说“木兰横戈好女子,老矣不复志千里”,但在词里却没有一首有此气魄。这首《南歌子》虽然头两句感慨深刻,但角度意象仍不脱闺阁之气,不同于她诗中豪放的口吻和气魄。

清·崔鏏 《李清照像》

这其中原因可能有两个:第一是选者的眼光,《宋史·艺文志》说李有六卷词,但现在只余四十几首,所以可能她是有豪放的词而选者未选。第二,词的兴起,源出于歌筵酒席间,许多人都以为词的性质不同于诗,诗从《诗经》开始是抒写意志怀抱,可以有比兴感慨,可以讥刺国家政事,词则写的多半是听歌看舞的生活。所以很多人以为词一定要写闺阁园亭,写得婉约才是词的正宗,连李清照本人也有这种看法。她说王安石古文好,词不好;秦观的词虽有情致,却没有故实;苏东坡“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辞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说苏东坡学问非凡,可是他写的短小歌辞就像不讲究句读的诗。诗的句子整齐,不是五字就是七字。她说苏东坡的词写的是诗,只不过是句子不整齐而已。所以很可能是她自己的认识看法也认为词应是婉约之作。此外选者或许还以为女子写词应有女子的风格。其实作家就是作家,不应男女有别,但一般人都有这种眼光,可能也因此而影响到了后人的选词标准。

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

李清照《词论》

最后我们再讲一首《渔家傲》,这是表现了她豪放精神的一首词,比较没有女子口吻。

渔家傲

李清照

天接云涛连晓雾,

星河欲转千帆舞。

仿佛梦魂归帝所,

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

学诗谩有惊人句。

九万里风鹏正举,

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全篇用象征手法,过去她写情写景都相当写实,这首词却有了突破,可见她是有才气的,是可以有突破的作家,可惜留下的东西不多。“天接云涛连晓雾”,早晨破晓时可见天上有细碎的白云,不是要下雨时的灰云彩,而像鱼鳞般的白云,一片云海,如波涛一般,天上一片云海,地上则是茫茫晓雾。此时银河尚未消隐,云涛的流动,就像银河在转一样。每一片白云飘过银河,都像在银河中舞动的白帆。

这一首词一开端便自不凡,所用的意象真是飞扬健举,与前面我们所讲过的两首词中的“玉枕纱厨”“东篱把酒”和“凉生枕簟”“金销藕叶”等意象,都迥然不同。那两首词中的意象表现了家居生活中一个妇女的敏锐纤细的感受,而这首词中的意象不仅写的高远开阔,而且笔力健举,可以引发人精神上一种飞扬超越的向往。

虽然从字面上看,这几句词所写的也可能是破晓时所看见的满天如波涛的白云以及浓雾茫茫的现实的景色。而云涛中银河之转动,云影之如帆也可能都是现实的景色,可是同时也给人一种如同在天空中随着波涛和帆影在飞舞运行的想象,所以下面紧接着作者就写了“仿佛梦魂归帝所”一句想象之辞。而这一句想象之辞就把前二句的意象提升到了一个象喻的境界,不再仅是眼中所见的天上的云涛星河晓雾的现实景色,而成为了一种灵魂的追寻翔举的象喻。

她说“仿佛梦魂归帝所”,其“帝所”一词所指自当是天帝之所,而天帝之所自当是最崇高最美好的景地。然而虽有追寻之意,但帝所究竟何在,正复渺不可知。所以又接以“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假托闻天上有人殷勤相问之语,询以归向何处,其实正是作者在心灵的追寻中的自问之语。于是下面紧接着就是作者的自答,“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我报路长嗟日暮”一句使我想起了《楚辞·离骚》中的“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长路的追寻与迟暮的悲慨,正是千古才人志士的共同志意与共同的悲哀。李清照这首词应当是晚年之作,回顾检点一生的往事,在长路的追寻中毕竟有什么获得,有什么成就呢?对李清照来说,一个女子身经国变与家变的种种灾难之余,迟暮之年,已经一无所有,倘若勉强算是所有者,则惟有平生留下的几首诗词而已。所以说“学诗谩有惊人句”,“谩有”者徒有之意也。所谓“徒有”者可以有两层意思:一则就自己而言,徒有惊人之句,而于国事终有何补?于家事又终有何补?再则就人而言,则徒有惊人之句,又有谁能了解,谁能欣赏呢?然而尽管有这两层的“徒然”,而惊人之句毕竟仍是“惊人”的。尽管无人知赏,而作者依然有其“惊人”的自信,这是作者的自己的信心,自己的唯一的成就,而接在“谩有”的徒然的意味之下,也就显得颇可悲慨了。

然而作者却未尝在这种悲慨之中转入消极悲观的绝望,在结尾三句反而拼命振起地呼求祈望着说:“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九万里风”用的是《庄子·逍遥游》一篇中鲲鱼化为鹏鸟以后高飞起来的“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典故,形容鹏鸟凌风而上的高飞的气势和姿态。李清照在此用这一典故,也是用鹏鸟凌风而上的健举飞扬,象喻她自己心灵中的一种境界,遥遥与开端的开阔飞扬“仿佛梦魂归帝所”的气象相衔接;希望“风休住”,正是象喻作者追寻的高飞向往之精神的不肯罢休。

明·丰坊 《逍遥游》

结尾说“蓬舟吹取三山去”,“三山”指海上的神山:蓬莱、方丈、瀛州。“蓬舟”则遥遥与开端所写的“星河欲转千帆舞”相呼应,自己也如同在星河之侧飞舞着的一个“蓬舟”,也仍是象喻着心灵中的追寻,希望能达到神话中所传说的“三山”——也就是一个心目中最美好高远的境界的象喻。这种不肯终止、不肯罢休的追寻的精神,接在“我报路长嗟日暮”的悲慨之后,使我想起了曹操的“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诗句。虽在迟暮之年,也依然不肯罢休,“帝所”与“蓬山”虽然渺远,但终于也不肯废弃这一份追寻的心意。

烟台市蓬莱长岛

这首词无论意象和情意都进人了一种非常高远的境界,而且意象与情意结合得恰到好处,这种成就是非常值得注意的。而一般人只知道赞美李清照的《声声慢》一词在开端连用了十四个叠字,实在只是从皮毛上的一种认识而已。私意以为这一首词的健举而且自然,应该才是李清照更可注意的成就。

总之,一般说来,李清照早期的作品其特色是在于芳馨俊逸,表现了妇女敏锐纤细的感觉,而且在表达方面往往用白描之笔,真切而且自然。至于其晚期的作品,则可以分别为两种成就:一种仍保有前期的妇女的敏锐纤细的感觉,只不过在意境上较早期之作品显得沉郁悲凉了,如《南歌子》的“天上星河转”一首可以为代表;又一种则突破了妇女的情意和感觉的限制,而在意境上达到了非常健举超逸的境界,如最后所举的《渔家傲》一首可以为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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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名家词选讲》遥承1987年叶在国家教委礼堂有关北宋词的十次讲座,继续讲述了南宋的几位重要词人及其作品。介绍每位作者时,叶嘉莹教授往往结合其时代生平、情感品质、作品的艺术风格等方面综合把握而又各有侧重;同时,既注意到所选几家对北宋词尤其是周邦彦所开创的“赋化之词”的继承发展,又注意到南宋不同阶段的作者因不同的时代背景而引发的不同感慨内容。结合绪论部分对南宋以前词之发展的概括性介绍,读者对词体从晚唐五代至于两宋的发展脉络可获得大致完整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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