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华松:我的古老女人
【作者简介】闵华松:现任邵东县人民法院副院长。系邵东县作家协会常务理事。1983年参加工作,先后在公安、检察等部门任职。1985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陆续在《飞天》,《青年作家》、《湖南文学》,《当代警察》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数十篇,获笫一、二、三届湖南文学大奖赛三等奖及佳作奖,中篇小说《环境》获湖南公安文学10年创作优秀奖。1996年刋发于《青年作家》杂志的中篇小说《破案》获全国金盾文学二等奖,并被改编为电视剧在中央6台播放。该小说收录于全国公安文学史,并与方方、梁晓声等15位作家结集出版,书名《埋伏》。1999年出版中篇小说集《处警队》。2002年被公安部列为五个一工程重点培养作者。后因工作环境、性质改变,搁笔长达10余年之久。
我的古老女人
闵华松
我之所以要写这个古老的女人,不仅仅因为我身上延续着她的血的流淌,也不仅仅因为她是我的至亲,是因为她生前的一切忽隐忽现地影响甚至干涉着现在的我。我的幼年童年以至少年都和她有鱼水般的关系。我无意颂扬或抨击她什么,我只想照实说说她在生时的一些事情。当一九八四年五月十日夜九时二十六分她的气息由强转弱最后归于平寂时,我便有了要写她的念头,我认为我对她最好的怀念方式便是写她,让她走出我的思维,仍如生前般立于我面前.......
这个古老女人姓曾,名银秀,人称曾老娘,我的祖母。
据说我出生时祖母一直守在母亲旁边,双眼怔怔地盯了我好久,旋即迈着双小脚兴冲冲地碎步出门,逢人就说,我媳妇生了,是个奶崽。听者忙满脸堆笑恭贺;据说我满月时祖母卖了当时很珍贵的一张架子床,为我办了12桌酒;据说我几个月大时常常发烧喉咙肿胀,父亲说这奶崽带不大了丢水塘里算了,父亲为这句话承担的代价是挨了祖母很重的一烟斗,三天不敢归家;据说.......就据说而论,我在祖母心里的份量可想而知。后来,我的三个妹妹相继出世,祖母正眼也沒瞧过。
人说祖母痛头孙。这人说很对,但祖母对我的痛却远远超出了它的历史范畴。祖母生了十六胎,只存父亲和姑妈两人,而到了我这一辈,仅一男丁。不必想象,我扮演的角色绝对是祖母眼里唯一不二的主角。
于是,我成了我们这个家大腕級人物。父亲对自已角色的退位很是不满,父亲常常对我横眉冷对,但他不敢动手,他若想在我面前耍弄拳脚那定是吃错了药。他知道我是他母亲的命。我记得小时顽皮打脱了小伙伴一颗牙,父亲凶恶地举起了手,这时祖母出现了。祖母大声呵斥父亲说,你要打他先打死我!随后提着根长烟杆追打父亲。父亲端着碗饭赶紧逃开,边逃边嘟咙,这老娘这老娘.....后来我读<红楼梦>时对贾母倍感亲近,我甚至想祖母是否也读过红学,她训儿的话为何与贾母惊人相似?但这想法显然是张飞打岳飞,因为祖母不识字。
因为有疼有痛,我的生命在有祖母的日子里显得很茁壮。祖母在永州之野一块方园几十里的地方小有名气,她会治各类蛇伤刮痧会收人魂魄等,她常常迈着双小脚奔走于山水旷野里,替人治伤疗病,我们家不时也门庭若市。在那个地方,只要提起曾老娘,人人脸上有敬畏之色。在这样氛围里生长,我的童年生活很丰润也很姿意妄为。当我的同龄小伙伴们为生计替补大人们的劳作时,我却尽情尽性地玩小儿事宜。我的出生地山不穷水也不恶,自然风光宜神润气,我整日孤独地奔逐嬉戏或小睡于大自然的怀里而不知归巢。我玩遍了方园五里以内的山水.....
祖母每每出去喜欢带上我,逢人就说,这是我孙子。人们忙不迭地大夸我是个好奶崽或老娘有福气之类的好话,祖母则默默吸着她那根长长的烟杆,一言不吭。每每在人家里吃饭时,祖母总是大鱼大肉往我碗里夹,嘴里喃喃地说,多吃点,吃多点.....
后来迁回老家,生活拮据,我仍享受着祖母全身心的付出,她自感生命在衰竭,对我的爱和呵护更是有加。在生活上父母和三个小妹常以土豆红薯当食度日,我却在祖母那里饱腹米饭,当家人生活中断荤缺油时,祖母却卖米买肉为我开小灶。一次祖母弄了碗已储藏几天变了味的猪肉出来,看我吃得狼吞虎咽,她得意地说,我只给我孙儿吃,那三个卖货我不给的.......我十六岁开始偷偷吸烟,祖母不但不制止,反而在父亲忿怒的目光下公开向我提供烟叶。祖母说,我吃了几十年旱烟呢,沒事的。一次,祖母顶着烈日拄着拐棍怀揣着几斤新米碎步来到镇里,卖了米后买了两包香烟来到学校,我当时正在上课,祖母站在教室门边,拿棍在地上戳几下声响,老声老气说,华仙<生>,来拿烟.......
一九八一年我高考被省警校录取,家人亲友十分高兴,祖母却一脸不悦,她对人说,考么子学校?往后想看人都看不到.......去长沙读书时,家人乡亲一大堆送了我好远,那堆里却不见祖母。
工作后我笫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买了魚回家送给祖母,祖母见人就说,华仙送魚给我呢,小的给他娘,给我那条是大的......
祖母卒于一九八四年,享寿八十。祖母因为弄早饭勾下腰到床下拿木柴,头栽了下去,半边瘫痪,双眼紧闭,无法言语,家人乡亲唤她均是不理。我赶回去时喊了声奶奶,她伸出那只仍能活动的手在空中乱抓,然后握住我不放,喉咙里哼哼不停,却说不出要说的话.......
祖母离开我已三十年了,这三十年我竟一次也沒梦见她。如今我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她对我人生的影响。她的过份的娇纵和溺宠铸造了我的孤傲随性和漫无边际脱离现实的形象思维,也捻塑了我的慵懒和对居家日常的缺乏或不经意。我好高骛远、志大才疏、任性而为、做事往往不注重细枝末节.....
我不责怪祖母什么,她的局限在于过份放大了祖孙这份人伦之爱。祖母生前的所作所为可以亳不夸张地说有传奇色彩。自民国甲戍年宝庆大旱她和祖父带着三个儿女离开邵东逃荒开始,她的命运就注定坎坷了。祖母生育十多胎,仅我所知,我有三个大姑均成年后饿死,一个叔在送人后也于三年困难时期上树摘嫩叶充饥时摔死。祖父去世时祖母才四十二岁,带着父亲和姑母艰难度日。祖父年轻时曾跟江湖游医学过治疗蛇伤和刮痧之技,曾被他当秀才的父亲杖责过。祖父去世前又把此技传给祖母。永州之野多异蛇,祖母之技在那方偏隅便有了名声。解放后祖母当过妇联主任,做过县劳模。因为出身贫雇农,又是从遥远的宝庆逃荒而来,每年忆苦思甜时祖母都要在村民会上痛说一回家史。我曾亲眼见祖母声泪俱下诉说,那神态俨不似平常的风火大气。一九七四年初,七十岁的祖母因有落叶归根之想带领全家迁回故乡.......
祖母离开我已三十年了,祖母生前的言语仍依稀流响在我耳边:女人吃饭粒粒数,男人吃饭象老虎.......茅厕板上寻粒饭吃成秀才,碗里饭丢地上遭雷打.....家里有把的人就要顾着沒把的人.......你对别个好别个才对你好......贪小便宜不是男人是女人......
想起祖母,我忽然看见她端坐在不远的虚空处,娇小的身子,一色的青衣青裤,一双小脚,手持一根长烟杆吧嗒吧嗒地抽.......我不禁从心底里呼唤了一声,我的古老女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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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何俊良 微信 LTWCHJL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