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亮辉《联海荡舟》五、对联与名胜 六、对联与诗歌
五、对联与名胜
神州大地,大凡名胜处,皆有名联。名胜因名联而添异彩,名联赖名胜而传遐迩,二者相得益彰。多少参观游览者曾身置幽美明丽、险峻峭拔、庄严肃穆的名胜处欣赏着、玩味着、领悟着一副副情文并茂、理趣俱佳的对联而似醉如痴。在这高雅的文化氛围里或感自然之妙趣,或发思古之幽情,或悟人生之真谛。假若名胜处没有了名联,真会大煞风景。所以名胜与对联就自然地情缘难分了。
纵观千姿百态的名胜对联,大体上有以下几种类型。
一、抒情联
抒发思想感情是所有文学作品的共同特点,而对联则是抒情的最经济最凝炼的形式。名胜处抒情联颇多。
乾坤容我静,
名利任人忙。
这是曼殊所撰的浙江舟山岛普陀禅寺联,作者沉溺于幽静的大自然中,仿佛与世无争,超然物外。
对酒且消愁,四面云山谁做主;
感时花溅泪,万方多难此登临。
这副苏州虎丘联,巧妙地化用了李、杜诗句,感世伤时,将深沉的爱国主义感情注于笔端。
“人从宋后少名桧,我到坟前愧姓秦。”秦涧泉为岳飞墓前秦桧跪像所题的对联,构思奇特,初看似乎对大奸臣秦桧未置可否,可认真领会,“少名桧”、“愧姓秦”,顿觉当时作者的悲愤、痛恨之情是何等强烈。
二、议论联
议论联往往能用简明的语言切中名胜古迹有关的事物本质,阐发哲理,评论人事。三青阁对联“置身须向极高处,举首还多在上人”就极富哲理。作者借登山的感觉,寄寓天外有天之理,诚恳地告诫人们治学、处事均须谦虚谨慎,奋发向上。
写鬼写妖,高人一等;
刺贪刺虐,入骨三分。
郭沫若撰写的蒲松龄“聊斋”联,高度地概括了《聊斋志异》的基本内容,热情地评价了蒲松龄的文学成就和讽刺艺术。
三、掌故联
名胜古迹,大都有不少优美的传说和悲壮的故事,大都留下过古代名人的足迹,所以咏叹人文典故的对联在名胜古迹随处可见。
君妃二魄芳千古,
山竹诸斑泪一人。
这副首嵌“君山”的二妃墓联,将远古优美的传说凝结其中,既有思古幽情,又添神秘色彩。淮阴侯(韩信)庙联“十年兴败一知己,七尺存亡两妇人”更是巧妙地运用掌故,抓住与韩信一生有关的人物──一知己(萧何)、两妇人(浣沙妇人,吕后)来准确地概括韩信的一生。一世英雄,悲哉、惜哉!
四、风景联
名胜古迹,风景殊佳,常使游人忘返。而那些风物景色在联家笔底更是气象万千,韵味无穷。北京颐和园偕趣园有一副这样的对联:
西岭烟霞生笔底,
东洲云海落樽前。
此联大方典雅,景物流动,逸兴遄飞。骆成骧西湖秋月联“穿牖而来,夏日清风冬日日;卷帘相见,前山明月后山山。”这里清风明月,处处佳景,四季宜人,怎不令人流连。
五、综合联
除以上四种外,更多的名胜联属综合联。作者往往在一副对联中的寥寥数语里,抒情、写景、咏古、议论融为一体。济南李清照纪念堂悬挂着郭沫若的一副对联:
大明湖畔,趵突泉边,故居在垂杨深处;
漱玉集中,金石录里,文章有后主遗风。
对联以景物映衬故居,让人窥视到女词人的性格修养。进而列著作、比后主,论其文学成就及风格。文豪写文豪,纵无溢美之词,足见赞誉之情。
把酒涤烦襟,任天涯草绿,世界红尘,此心澄似双江水;
凭栏舒望眼,看远浦帆樯,夕阳城郭,胜慨多于六岭春。
这是萧光南所撰邵阳双清潭双清亭联。登上双清亭,把酒舒目,但见景物如画,澄江似练,人间尘杂一洗了之,何等豁达!岳阳楼对联“四面湖山归眼底,万家忧乐到心头。”更是立意高远。作者陈大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忧国忧民的沉重感情在览物之际油然而生。
名胜古迹对联是丰富多彩的,是我国灿烂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改革开放以来,旅游业大兴,她也随之大放异彩。只是有两点令人遗憾:一是许多名胜,虽有古人名联增色,却无今人佳作点缀。至于一些新的建筑更是疏忽了对联的诱人魅力。二是在名胜处,也有的对联内容消极,基调低沉,不能给人以启示和教育。
六、对联与诗歌
对联不同于诗歌,但它源于诗歌。相传五代时蜀主孟昶写在宫门迎春祈福的“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是我国最早的春联,距今千多年了。然而运用对联的艺术形式对偶写成的诗句却远在此前。
早在我国先秦诗歌中,已见对联的雏形。诗歌是人类在劳动中依照劳动时的节奏,因袭劳动的呼声而产生的,有着明显的功利目的。但由于它是一种“劝力”的手段,所以尽管在它的产生之初并没有韵律的要求,却也自觉地表现出较为和谐的节奏,亦即表现出了诗歌的主要特点,对偶句也随之产生。如原始劳动歌谣“土,反其宅;水,归其壑。”诗歌发展到《诗经》时代,已呈四字为主的体式,其中对偶句已随处可见。如: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小雅·采薇》)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国风·风雨》)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国风·汉广》)
诗歌沉寂了大约三百年之后,中国诗歌史上开始了第二个重要时期,其标志是屈原和《楚辞》。从《诗经》到《楚辞》,诗体出现了嬗变,以四字为主的定格被打破,代之以参差错落的句式,但是对偶句却更活跃于诗歌中了。如:
鸟何萃兮蘋中,罾何为兮木上。(屈原《湘夫人》)
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屈原《湘君》)
骐骥伏匿而不见(兮),凤凰高飞而不下。(宋玉《九辩》)
以上《诗经》和《楚辞》中的对偶句,显然不符严对的要求,平仄不能相对,词性不尽相同,尤是上下联对应的地方还往往出现相同的字词,但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已意识到运用对偶来表达感情,和谐音韵了。假设作者不用对偶,肯定不会这样耐人寻味。
诗歌发展到西汉,进入到第三个发展阶段,五言诗体已形成,这样更为对联的产生准备了条件。这阶段的诗歌中已不乏好的对句了。
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战城南》)
男儿爱旧妇,女子重前夫。(《羽林郎》)
纤纤濯素手,札札弄机杼。(《迢迢牵牛星》)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行行重行行》)
第一联可视为格律符合的对联了。后几联虽仍有失对的地方,但较之以前在意境、词义、音律上已有很大的发展。作者已充分地考虑到了地域、方位、性别、动物、植物、动作、叠音等在对句中的对应关系。
魏晋南北朝是我国诗体重大变革的时期。建安以后渐重词藻、对偶、用事以及声音的和谐。齐梁时,周颙发现了汉语的四声,沈约将四声的知识运用到诗歌的声律上,提出“八病”之说,和其他诗人共同创造了“永明体”,为律诗的形成奠定了基础,并开创了我国“近体诗”发展的时代。这显然对对联的产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这时期,诗中精美的对句已难枚举。
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曹植《白马篇》)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木兰诗》)
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谢灵运《石壁精舍还湖中作》)
此外,如“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谢灵运《登池上楼》)、“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陶渊明《归园田居》)、“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等对句,虽格律欠工,但由于理趣盎然、情景独佳而为千古名句。
唐代是中国古典诗歌的黄金时代,是中国诗歌史上的一个新纪元。诗体上,经沈约创“四声八病”说之后,诗歌律化也加快了步伐。经过庾信、上官仪、“四杰”的努力,律体基本确立,到沈佺期、宋之问则已完全成熟、定型,成为一种重要的诗体。律诗共八句,其中三四句、五六句就必须严格对仗,如果把这两联抽出来,就可以说是两副格律精严的对联了。
如王维的《使至塞上》: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对偶)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对偶)
萧关逢侯骑,都护在燕然。
又如李商隐《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对偶)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对偶)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律诗中的对句,平仄相对,词性相同,内容相关,来不得半点差错,否则贻笑大方。杜甫是写作七律的第一大家,其诗内容广泛而深刻,诗中对句也仪态万方:有深沉凄切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有高邈超迈的“星随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有清丽幽婉的“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有荡气回肠的“高江急峡雷霆斗,古木苍藤日月昏”……杜甫还创造性地将对句延伸到全诗,如《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 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该诗章法井然,格律严整,四联皆对,联联称奇。首联对起,起势浑成;颔联对承,意境壮阔;颈联对转,内涵丰富;尾联对结,冷软结束。被历代评家赞赏。杜甫还将对句用于绝句,如《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就用了两个精彩的对句。
律诗定型之后,对句在诗中取得了“合法”地位,对联也就逐渐成熟起来了,于是唐后的五代便出现了孟昶所撰的第一首春联。
对联到了宋代又有了发展。明以后,源于诗歌的对联,已不仅作为律诗的组成部分,而且脱颖而出,成为了一种独特的文学形式。它或状景、或抒情、或明理,或馈赠、或自勉,在体制上也突破了五、七言的范围,呈现出千姿百态的景象。既有“唯楚有材,于斯为盛”(岳麓书院联)、“水天一色,风月无边”(岳阳楼联)这样的精巧佳构,也有昆明大观楼长联(180字)、黄鹤楼长联(350字)、青城第一长联(394字)、津江城楼长联(1612字)这样的宏篇巨制。名胜古迹、官衙学府、凉亭馆舍、舞榭歌台无处不见,而且“飞入寻常百姓家”。此外,对联研究著作、对联专集也出现了。如李渔的《笠翁对韵》,车万育的《声韵启蒙》,对于对联的普及和提高起了不可多得的作用。对联虽然已经成为一种独特的文学形式,但由于它源于诗歌,也由于宋元明清乃至当今仍继承了律诗的体制,对联在律诗中仍是“当仁不让”。
在律诗的基础上,随着时代和音乐的发展,又产生了以长短句为主的配乐新诗体──词和曲。词和曲虽有各自的格律要求,但在表面上看来较之律诗的严整和平板显得参差活泼,然而它们也没有把对句拒之门外。在好多词曲里都有对偶佳句。如“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白居易《忆江南》)、“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晏几道《临江仙》)、“乱石穿空,惊涛拍岸”(苏轼《念奴娇》)、“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岳飞《满江红》)、“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辛弃疾《破阵子》)、“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福贵又寿延”(关汉卿《窦娥冤》曲词)、“下西风黄叶纷飞,染寒烟衰草凄迷”(王实甫《西厢记》曲词),这些词曲对句,虽不如律诗中对句和对联的格律严整,但通过比照、衬托,或气壮山河,或怒火填膺,或如泣如诉,或如诗如画。在篇中不可多得。
传统诗词发展到五四时期,受到了新文化的强烈冲击,无拘无束的新诗应运而生。然而,就是在这代表着诗歌发展方向的新诗中,诗人们仍然喜用对句来写景状物、叙事抒情。如:“岸草那么青翠,流水这般嫩黄”(郭沫若《黄浦江口》)、“炮声隆隆,刀枪儿响亮;战马啸啸,铃环儿叮当”(管桦《行军》)、“端起了土枪洋枪,挥动着大刀长矛”(光未然《保卫黄河》)。就连一些将“韵”都抛却了的当代诗人,也不忍向对句决裂。当然,随着诗歌的革新,新诗中的对句也挣脱了律诗对句的束缚,以其通俗的语言和时代的精神给新诗注入了新的气韵。由于新文化运动的影响,尤是新诗对句的继承和革新,对联这一传统艺术也产生了巨大变化。许多对联从高雅庄严的圣坛走向了群众化、通俗化。如冯玉祥为女儿女婿作的婚联“民主新伴侣,自由两先锋”、赵树理给一对医生、演员夫妇作的婚联“摸摸擦擦是为了治病救人,说说唱唱是为了教育群众”,无不通俗易懂又富时代意义。而今,文坛艺苑百花齐放,新旧体诗歌各展风采,联语也雅俗并存。
以上可见,对联与诗歌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对联是随着诗歌的发展而发展的。旧体诗是对联孕育的沃土,格律诗是对联成熟的摇篮,而新诗则是对联通俗化的催化剂。大凡善诗者能作妙对,善联者必有好诗。现在,对联与诗歌这一姊妹艺术正在时代的艺苑中争奇斗艳,竞放异彩。
【作者简介】朱亮辉(1957— ),邵阳市人,原邵东教师进修学校副校长,高级讲师。湖南对联文化传承人,全国第二届“书香之家”户主。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家、诗词、楹联家协会会员,邵阳市诗词协会、楹联学会常务理事。邵东市诗词协会名誉主席、邵东市楹联家协会顾问。著有《联海荡舟》《诗林漫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