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竹幽窗午梦长:古人的睡眠及午睡

睡觉是人的基本生理需要,也是人们生活中最为重要的休闲方式。人生在世,“动之者半,息之者半”(《闲情偶寄》),睡眠占用的时间很长。古人对于睡眠非常重视,也很讲究,如李渔在《闲情偶寄》中关于睡眠的专论,堪称古代睡眠文化的提要之作。

睡眠与养生

通过睡眠,动静结合,才能让白天劳累的身体得以休息和放松,所以说睡眠是最重要的养生之道。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说:“养生之诀,当以善睡居先。睡能还精,睡能养气,睡能健脾益胃,睡能坚骨壮筋。”

李渔还谈到,要是一个患病之人一直睡不着,病情就会逐渐加重,要是能睡上一觉,醒来就会精神渐佳。所以说,睡眠不只是睡眠,还是治病之药,非一般之药,还是“治百病、救万民、无试不验之神药也”。

睡眠的时间与午睡

古人睡眠很讲究时间,不光看一天睡足多少时间,还要看时辰,该睡时睡,该起时起,才符合养生之道,也能达到最好的睡眠效果。一般以戌时至卯时为睡眠时间,过早或过晚,均不合适,“当睡之时,止有黑夜,舍此皆非其候矣”(《闲情偶寄》)。现代人经常晚睡,颠倒昼夜,在古人看来是十分不可取的。而且,在古人看来,睡眠时间不足或过长,也都是不适宜的。

如果说睡眠对人来说是基本的生理需要,那么午睡对人则是多余的消遣了。儒家对于午睡是持否定和批评态度的,最著名的例子是温良恭俭让的孔子因为学生宰予在白天睡觉,少见地发了一次火,孔子大骂宰予:“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论语·公冶长》)尽管对这句话有不同的解读,但说儒家反对白天睡觉,大体是没问题的。整体来看,惜时是儒家所提倡的重要价值之一。为政者的勤政、为学者的惜时,都是儒家所反复颂扬的品质,如经常会使用“夙夜匪解”(《诗经·大雅·烝民》)、“夙夜不懈”(《吕氏春秋·首时》)之类的赞语。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曹沫之陈》中提到鲁庄公:“不昼寝,不饮酒,不听乐,居不设席,食不贰味。”“不昼寝”作为首要的美德而被赞扬。

儒家反对午睡的第二个著名例子有关汉代的边韶。《后汉书》记载:“韶口辩,曾昼日假卧,弟子私嘲之曰:'边孝先,腹便便。懒读书,但欲眠。’韶潜闻之,应时对曰:'边为姓,孝为字。腹便便,《五经》笥。但欲眠,思经事。寐与周公通梦,静与孔子同意。师而可嘲,出何典记?’嘲者大惭。”(《后汉书·边韶传》)

弟子其实有些不像话,老师白天躺了一会儿,他们就嘲笑老师肚子太大,而且白天不读书,只知道睡觉。

按照儒家的看法,弟子们的观点没有错。但昼眠的边韶却反驳弟子,说自己肚子大是用来装经典的,白天睡觉其实是在思考问题,就像孔子梦通周公一样。弟子被辩倒而大惭。尽管善于辩论的边韶驳倒了弟子,但后来者却经常拿边韶昼眠说事,对他大加嘲笑讽刺。唐代诗人卢纶就说“边韶唯昼眠”,就是说边韶只知道在白天睡大觉。边韶的坏名声由此奠定,正如《声律启蒙》所言:“潘岳不忘《秋兴赋》,边韶常被昼眠嘲。”边韶昼眠的故事被广泛传播,除了经常成为诗歌中的典故外,还成了绘画的素材,唐代画家陆曜绘有《六逸图》,其中就有“边韶昼眠”(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边韶昼眠

刘师培《孔门弟子多治诸子学》一文谈到,宰予之所以昼寝,乃是因为其同时治黄老之术,黄老之术近于后来的道教。道教重养生,在道教的观念中,午睡是重要的养生方式之一。唐张令问《寄杜光庭》诗曰:

试问朝中为宰相,

何如林下作神仙。

一壶美酒一炉药,

饱听松风清昼眠。

美酒、丹药与昼眠,加在一起,确实近乎神仙的境界了。后人赞成午睡者,也多从养生的角度加以论证。前引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谈论睡眠对于养生的作用,尤其提到午睡的功用,特别是夏日午睡,“养生之计,未有善于此者”。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也有观点认为午睡是不利于健康的。如《韩诗外传》卷六提到:“卫灵公昼寝而起,志气益衰。”元代的忽思慧在《饮膳正要》中说:“昼勿睡,损元气。”

睡眠、午梦与隐逸

道家对现实保持着一种批判与超脱的立场,追求对现世的超越,做梦常作为一种超越现实的方式。庄子为人生如梦,梦如人生:“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庄子·齐物论》)道家对于时间的态度,并不像儒家那么分秒必争,而是在现实之中追求逍遥的境界。生死都无区别,何必对于时间那么苛求呢?对于时间抱持闲适、从容、泰然的态度。现实或不那么令人满意,除了归隐山林,梦境也成了一种隐逸的归宿。古代诗文中很多作品都体现了道家的这种追求。如白居易在《睡起晏坐》中写道:

后亭昼眠足,起坐春景暮。

新觉眼犹昏,无思心正住。

淡寂归一性,虚闲遗万虑。

了然此时心,无物可譬喻。

本是无有乡,亦名不用处。

行禅与坐忘,同归无异路。‍

进入梦境,人可以暂时摆脱现实功利的束缚,进入到一个自由而逍遥的世界。做梦成了一种逃避现实、追求出世与隐逸的途径。对于那些在官场不得意之人,也可以在片刻的午梦中找到些许安慰。陆游在《长相思》中说:“满腹诗书不直钱,官闲常昼眠。”元代张可久《清江引》写草庵午睡:“华堂碧玉箫,紫绶黄金印,不如草庵春睡稳。”做梦会让人进入到另一个时空之中,梦境与现实常会形成某种张力,由此,梦境也成了反观现实的一种方式。多数的乌托邦作品都是对于现实的批判,所以说,古人的梦境,除了表达隐逸、虚空的感悟,逃避现实之外,还承担着社会批判的功能。

古人对于时间十分敏感,古诗文中有关伤春、悲秋、生离、死别等的主题很多。午梦初醒,也常会勾起人们对于时光易逝的愁思,这也是对韶华渐去的一种情感回应。宋代周晋的词中,有“午梦初回,卷帘尽放春愁去”这样的句子。周邦彦的《蝶恋花》中,也有着这样的感慨:“午睡渐多浓似酒,韶华已入东君手。”

竹榻小憩

午睡也是古代文学作品实现时空转换的主要手段。如今穿越题材的文艺作品十分流行,其实古代也有很多这类题材。如何在作品中实现穿越呢?很多作品都是通过一场白日梦实现的。如大家耳熟能详的南柯一梦、黄粱一梦、游园惊梦等,大概都指的是午睡或昼眠。

如果说午睡是实现时空转换的方式,那么惊梦则是由梦境返回现实的途径。“惊梦”是关于午睡的诗文中最常见的主题。惊梦往往由某些声音所造成,常见的如雨声、蝉声、鸟鸣、棋声等。宋代杨万里的《昭君怨·咏荷上雨》就描绘了骤雨惊醒午梦的情形:

午梦扁舟花底,香满西湖烟水。急雨打篷声,梦初惊。

却是池荷跳雨,散了真珠还聚。聚作水银窝,泻清波。‍

惊醒美梦最常见的声音是鸟鸣,如“黄鸟数声残午梦”(宋王安石《书湖阴先生壁二首》),“午眠见金翘,惊觉数声啼鸟”(宋曾拨《西江月》)等。

睡眠的环境与睡具

古人很重视睡眠的环境。李渔对睡眠之地的要求有二:一是静;二是凉。安静是入睡的基本前提,喧嚣之所,实在令人难以安眠。对于凉的要求,主要是夏季的需要。“不凉之地,止能睡魂,不能睡身,身魂不附,乃养生之至忌也。”陶渊明曾说:“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与子俨等疏》)

槐荫消夏

五六月间,躺在北窗之下,有凉风吹来,便是无上的享受。陶潜之后,北窗下卧,成了避暑的方式,也成了隐逸的象征。

古人睡眠也讲究姿势。孔子说:“寝不尸,居不容。”(《论语·乡党》)就是说,睡觉时不能平躺,在家时不必过分端庄。南宋理学家蔡元定的《睡诀铭》说得很细:“睡侧而屈,觉正而伸。”睡觉时侧身屈腿,醒来时正过身体,伸展腿脚。睡眠的姿势也会随着季节的不同而有不同的讲究:“自立春后至立秋前,欲东其首。立秋后至立春前,欲西其首。”(宋蒲虔贯《保生要录》)

但有些时候就无法顾及姿势了,比如说在户外。古人的午睡非常普遍,有人在行旅之中还要午睡,这就需要利用一些睡具。在古籍中经常提到一种睡具,那就是胡床。胡床并非是现在意义上的床,而是一种可以折叠的坐具,类似于现在的马扎。大概是便于折叠、携带,因此经常被用作午睡的用具。宋范成大《北窗偶书》中说道:“胡床憩午暑,帘影久徘徊。”宋代葛郯的《兰陵王·和吴宣卿》一词中,也有“一枕胡床昼眠足”的句子。明代文人袁宏道《和江进之杂咏》说:“山亭处处挈胡床,不独游忙睡亦忙。”看来胡床是当时很普遍的午睡用具,外出、旅游时携带,随时可以用来入眠。

睡眼与睡心

蔡元定的《睡诀铭》曰:“睡侧而屈,觉正而伸,早晚以时。先睡心,后睡眼。”朱熹对此大加称赞,认为此诀具有“古今未发之妙”(宋周密《齐东野语》卷十六)。此中最重要的是睡眼与睡心之说。眼睛入睡是身体的睡眠,形式上的睡眠,心睡才是真正的睡眠。要睡心,首先心理上要进入安闲的状态,过于忙碌,压力太大,只能睡眼而难以睡心。其次要内心平和,无愧于心。曾国藩提到陆游“每以美睡为乐,盖必心无愧怍,而后睡梦皆恬,故古人每以此自课也”(《曾国藩日记》咸丰十一年正月初二日)。如果心有烦恼,自然难以入睡。《遗教经》说:“烦恼毒蛇,睡在汝心。睡蛇既出,乃可安眠。”(宋周密《齐东野语》卷十六)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说:“他立即进入睡乡,身子很倦,可是灵魂很安宁。”(钱春绮译文)指的就是睡眠时内心安详的状态。《格言联璧》收有一副对联:“读书即未成名,究竟人高品雅;修德不期获报,自然梦稳心安。”说的就是道德高洁,内心安稳,才能睡得踏实。

月下泊舟

进入现代社会之后,人们的生活和工作节奏加快,个人自由时间减少,午睡也就成了一件很奢侈的事。在古代诗文中,午睡的时间是一种诗意的时间,而在现代生活中,无法午睡的快节奏生活,反映的是人正处于异化的时间之中。

(本文节选自王宏超著《古人的生活世界》,中华书局2020年8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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