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县城街道上购物,为图方便,顺便将车子停靠在一栋居民楼下的一层车库前面,刚一熄火,一个身材短小面孔黝黑头发蓬乱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他打开位于我车子后方的车库门,要将自己的摩托车骑出来。
我下车后在原地停了一会,寻思自己的车距离他车库有好几米,而且,车身一侧还留出了一定宽度的通道,应该不会妨碍他通行。但不曾想,这个中年男子一边发动摩托车,一边因车子停在他的车库前方而破口大骂,表情狰狞,话语刻薄。我正想上前争论一番,但就在我与中年男子目光对视的一瞬,我在他的眼睛里,读到了特别的语言。泛着血丝的眼睛,透出一种由来已久的凶狠,还夹杂显而易见的愤怒,而且,分明是压抑了许久而现在被一星火花点燃的那种。写满这样语言的一双眼,再搭配一头乱发,一张像刀子削过般的瘦脸,瞬间让我打消了争辩的念头。我向他挥了挥手,迅疾移开了车子。
还记得早前看过的一篇关于“垃圾人定律”的文章,这个中年男子眼睛里的语言,与文中的描述有着惊人的相似。与其争辩,不如远离。某位哲人说过:一个人的嘴脸和灵魂,都写在他的眼睛里。由此看来,读懂一个人,先得读懂他眼睛里的语言。在讲台上站了这么多年,早已习惯被几十双眼睛持续直视的感觉。想起刚参加工作的时候,课堂上被那么多目光聚焦,内心总会有不同程度的局促与紧张,如芒刺在背,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渐渐变得从容淡定,倒也不仅仅是因为年岁的增长赋予了自己更多承受压力的能力,而是,我在逐渐熟稔课堂上收放自如的表演的同时,能饶有兴味地捕捉任意一束目光,并沿着它,去读懂台下人眼睛里的语言。这或许和心理学有着某种关联,但我并不愿意这样去解读。二十年从教生涯,读懂学生眼睛里的语言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就好比一个靠手艺谋生的匠人,总有一天,他可以无须动手触摸,仅凭不经意的一瞥就能指认物事的症结所在。当然,读一个人眼睛里的语言比指认某一物事,生动得多,精彩得多。嘴巴可以说谎,但眼睛不能,更何况是高中生的眼睛。初为人师,之所以紧张不安,不过是因为自己的错觉,以为讲台下的眼睛里都写着咄咄逼人的审视与质疑,当自己能够去读懂那些眼睛里的语言,才算正式读懂了真实而鲜活的灵魂,甚至比口头对话来得更为直接。讲台上一立,目光在教室环顾一周,在彼此眼睛对视的一刻,便可大致读懂一些眼睛里的疲惫与困惑,一些眼睛里的迷茫与颓废,也会在大多数眼睛里读到令人欣慰的语言,坚毅、自信、渴望、恭敬与执着,这样的语言,仿佛好词佳句写出来的青春之诗。当然,有的眼睛表达的语言晦涩难懂,那是游离不定的闪躲、回避与不安。读懂眼睛里的语言,也就读懂了一个人的内心。虽然坐姿整齐划一,表情千篇一律,但几十双眼睛所表达的内容有着天渊之别,你又怎么能用一视同仁的方式去敷衍对待。用自己眼睛里的语言去回应众多眼睛的语言,便是此刻最好的对话方式。用目光传递对执着者的肯定与赞赏,对迷茫者的鼓励与期许,对不安者的询问与安慰,如此,就产生了“无声胜有声”的美妙效应。
对一个画家而言,最难画的的一个人的脸,画脸最难画的是眼睛。静默时,一个人的语言全在于他的眼睛里,没有凝神聚力的揣摩与思考,要用手中的笔将之呈现出来,绝非易事。而读懂一个人眼睛里的语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源自内心的敏感,亦需要在漫长时光里沉淀下来的识人经验。而用眼睛有意地传递自己善意的语言,并让对方有效接收,更是难上加难,需要突破年龄和身份的界限,需要努力用自己的心,去靠近另一颗心。这个世上,毫不在意他人目光的人应是少之又少,你可以不理会他人的眼里写着什么样的心情,表达什么样的念头,但你总会在一些人眼里读到这样的语言:罹患疾病时亲人眼中的关切,挥泪离别时爱人眼中的不舍,身陷困顿时友人眼中的鼓励……这样的语言如此美好,像黑暗中一束光,像迷失在茫茫荒漠中遇见的一枚路标。
如果有一天我们对视,你的眼睛里陡然表达出惊讶、赞许与祝福,抑或不屑、厌恶与漠然,我想,这一定不是你惯常的表达,而是在某一个角度对我准确而客观的解读,那么,此刻,我读你眼睛里的语言,实际上,是在读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