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野眼 / 篇二十二：上海小馬路
之一
寫一條小路。紅楓路，我家門口的一條普通小路而已，瞭望一眼便到頭的長短，略略一腳小油門，可以全程奔一遍，於馬路里來講，實在家常不過，論名字，亦平淡無奇，甚至有點小俗氣。然而，這是一條十分瘋狂的路。我相信，全上海，不會有一條比它更厲害的小路了。
紅楓路南頭，聳立著一間名動四海的學校，我國第一，世界第幾我不記得了，中歐國際商學院。門口清朗淡靜，貝氏風格很顯著。這所學校出來的學生，是我見過的，最沾沾自喜的一種人，比哈佛耶魯劍橋牛津的學生，神氣自戀一百倍。這所學校的停車場師傅，是我見過的，最客氣有禮的工人大叔，來停車的，統統是大老闆，一個也得罪不起，這是大叔笑呵呵跟我說的。以上是我的偏見，枯荒的人世，因充滿偏見而生動有趣，這是我的又一個偏見。
中歐貼隔壁，是浦東婦嬰保健院，聽起來好像鄉村衛生所似的，其實規模龐大，不容小覷，彷彿是浦東地區，最著名最高端的生寶寶的場所。此地日日夜夜人山人海，浩蕩泊滿私家車，人氣旺到滿坑滿谷寸步難行。讓人比較看不下去的，除了諾大的生產基地，居然連個充沛的停車場都不備，還有就是前前後後，家屬們要吃口熱食的，真的是極度淒惶，保健院門口，僅得一個潦草不堪的吃食亭子，賣些炒麵茶葉蛋之流，廣大家屬蹲在馬路邊，稀裡嘩啦吃上幾口，真真倉惶。隔壁的中歐，盛產人之精華社會棟梁大小土豪，累累一串串。這兩間單位，長年累月肩並肩背靠背，一家真是歐洲級的，一家卻是鄉村級的。居然從沒看到中歐里，走出一個兩個有社會同情心的，有商場實戰力的，至少，把停車和吃飯這樣的生理基礎事情，出錢出力，予以改善的。於是，我對精英一向沒好感，對名牌一向缺敬畏，此時此刻，不免又加重一分。
紅楓路短小，卻無比精悍，那麼一條小馬路上，居然密密麻麻，聳立著兩間教堂，一間基督堂，一間天主堂，襟懷磊落，各自立在路口，風雨守望著自己的信眾。週末彌撒分中文英文兩檔，實在細膩體貼感人肺腑。全上海，絕沒有第二條馬路，有這種楚楚風致。要是再來一間清真寺，那就真的國際化大都市了。
教堂的馬路對角，不是清真寺，是我國著名的休閒按摩大鯊姍娜娜，這麼浪漫多情的店名，每次都要好好端整一番唇齒，才不致於發錯音。這間大鯊門口，是紅楓路一景，豪車雲集，而且雲集得姿勢很難看，因為大鯊門口，同樣地稀缺泊車 空間。那些全世界的豪車們，縮手縮腳蜷在那裡，像一個二手車市場，看著真真委屈莫名。昨日中午路過那裡，一輛瑪莎拉蒂歪在門口，屁屁上擦掉一大片漆，一幅剛剛被強暴過的敗象，被我不幸目擊了。一男人困獸般在車邊不停踱步，嘹亮打手機，實在端詳不出是司機還是車主。darling我跟你說，於我國我城，要一眼分辨出是司機還是車主，絕對是高難度的真生活。通常這兩種男人，從衣著鞋襪到舉止氣質，都沒什麼距離。後來我琢磨多年，終於摸到門檻，看男人手裡的手機，就對了。拿蘋果的，總歸是車主。
紅楓路另一個瘋情，是擠滿各種飯館子，那種密集程度，那種囊括胸懷，是相當驚人的。有墨西哥館子，西班牙館子，紐約披薩鋪，危地馬拉咖啡館，等等。我要特別提一提的，是一間寶萊塢印度飯館，全班印度人馬，開得有聲有色，店堂內巨幅大屏幕，不是放寶萊塢電影，就是直播板球比賽，原汁原味得鄉愁四溢。胖壯友好的印度老闆，常常坐在門口喝茶，見了你，黑糖一般，瞬時笑成一朵黑色大麗花。這家寶萊塢提供外送服務，這也不算什麼，稀奇的是，他們的外送人士，是印度人民，在樓下按對講機門鈴，中文一句不講，寶萊塢寶萊塢一叫，跟暗號似的，別緻吧？而寶萊塢隔壁，異想天開地，是我國民族服務業又一璀璨奇葩，文峰美容美髮，創始人陳浩博士，愛把自己的驕人頭像，塑在店面上，琦年玉貌，跟梅蘭芳博士絕對隔空有得一拚。darling我跟你坦白，我常常在寶萊塢吃完香料豐足的黃油羊肉饢，看完醉生夢死的寶萊塢歌舞片，一側身鑽進文峰洗一個溫情中國頭。謝謝天，這等fusion的享受，真真只應天上有。
還有，沒完。洗完頭，隔壁是一間波斯手工地毯鋪子，全幅伊朗進口貨色，精品累累。進去爬在地上看看地毯，跟老闆娘談談閒天，說說古董地毯的八卦，有趣極了。一個常州女子，怎麼會做起這個生意？小姐啊，我是喜歡啊，喜歡波斯地毯到骨子裡。無端端的，怎麼會喜歡上波斯地毯的？我老公二十年前去伊斯法罕工作，我跟去白相，看見他們家家戶戶織地毯，像我們農村衲鞋底似的，閒了就來織一織，漂亮啊，好東西啊，純天然啊，云云。
紅楓路還有高科園區，還有頂級會所鴻藝會，還有蘭州牛肉拉麵，還有面對中外兒童的補習學堂，紅楓路實在是，一宗人間奇跡。
之二
禮拜四，振作一點春天的精神，去碧雲社區的市集晃晃。
一進去，看見個小攤子，馬達加斯加夫妻老婆攤，賣家鄉食物。謝謝天，人生第一次，面對面邂逅馬達加斯加人。上一次，是在好萊塢的卡通片里，跟馬達加斯加眉來眼去了一下。即便那一次，亦是無數年前的悠遠往事了。印象至深刻的，是那對夫婦的熱情澎湃，好非洲啊好非洲。
一轉身，背後是家墨西哥攤子，夫妻兩個的身材，如兩幅門神，巨型鋪開，肩並肩端立在一起，簡直就是一幅合肥圖。嘗一口人家的玉米塔克脆餅，那個沾醬，調得果然地道，又酸又辣，穩准惡狠狠，比我厲害多了，這麼重磅的工作，我一直做不來。
穿過窄窄走廊，一個小攤子跟前，排著各種清潔液，洗頭洗澡洗蔬菜洗碗筷洗傢具，分工極細，琳琅滿目。一對夫婦，澳大利亞人和新西蘭人，見你注目，立刻跟你滔滔開講，這是有機的清潔液，用無患子提取的，一邊講一邊撈起一把無患子給我看。很無知很無腦地問，這是澳洲來的植物果實嗎？人家夫婦哦哦哦，狂轟濫炸跟我科普，darling不是的，我們用的無患子，都是浙江出產的。中國是世界上出產無患子最豐盛的僅有的兩個產區之一。我們在上海生活，用附近的原料，做有機產業。小小難為情，趕緊買買買。如今晃市集，幾乎每一次，都會邂逅千奇百怪的洋人，在中國做千奇百怪的事業，其中一種，就是善用當地原料，開發出適合歐美市場的產品，幫助了當地百姓增加收入，亦成功了自己的一盤經濟。比如，加工咖啡，培養牦牛絨毛，製造有機清洗劑，等等。獨立，有意思，心潮澎湃。市集的迷人，亦多在這種意外驚喜上。比千篇一律的百貨公司，好白相多了。
再走兩步，看見一位法國老男人，賣法式小吃，street food，薄餅，法式派，看著賣相極好，不像是家庭出品，像是專業廚師的身手。跟伊買蔬菜的法式派，手筆闊綽地肥肥切一大刀給我，慈祥跟我講，夠你和孩子兩個人吃，只收我20塊錢。站著閒話幾句，好奇這樣的法國老男人，在上海做什麼？呵呵呵，法國老男人答我，做很多事情啊。教書，教煮法國菜，幫酒店培訓廚師，呵呵呵，我年輕時候洛桑酒店學校畢業的。聽得我小急，以後，我怎麼樣可以繼續買到你的法式派？老男人遞給我名片，想吃什麼，寫email給我，我住在附近，做好了，你來拿。格麼，原材料呢？哪裡來的？法國老男人撇撇嘴，麵粉，我用的俄羅斯的，跟我們法國的，相去不遠。原來，俄羅斯麵粉，跟法蘭西的，可以亂真。
暮春艷陽天氣，趁著還沒有動輒汗流浹背，晃晃集市，接受科普，這是於上海起居的莫大歡樂頌。
假日裡，撿出兩個2015年的舊稿，以及一堆60和70年代的時裝老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