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寒衣节”
十月初一,爸妈说该给你爷爷奶奶烧纸了。我问,是不是这回要买寒衣?是啊,天冷了。他们也该加衣保暖了!
我是家里留守的娃。爸妈不在的每一次祭奠都是我和姑姑们完成的。我说,我梦到了爷爷。小姑问说什么了吗?我不记得他说话。她说,许是你爷爷冷了,找你要衣服呢。
爷爷在世的时候,从来不和我要东西。他不好吃穿,唯喜读书,我每年订阅《夕阳红》,他爱不释手地看。我唯一的遗憾,是没有买到他想看的毛主席批注过的《二十四史》。
二姑说:“爸爸要是健在,应该九十三了吧!”三姑接:“可不,一晃十五年了!”时间真的好快啊,爷爷奶奶都缺席了弟弟的婚礼,小佑佑的出生和一帆的升学,也是念叨着给他们听的。我不迷信,但仍是愿意相信有另一个世界,故去的人真的可以收到尘世间的消息。
二姑说,她去一个村庄,两相一打听原来对方还是爷爷教过的学生,那人讲,“我们老师好哇!”于是好多七十多岁的老头儿围拢过来,没一个不称道的。小姑接道:爸爸也算值了,当一个好人哪那么容易?!
我没有插嘴。倒是忆起有一个差不多和爸爸同龄的同事,曾经说过爷爷讲课讲得好。那一年,全公社的人都来听,爷爷给他们讲了毛泽东诗词。她一直记得那节课,随即眼睛一亮,绘声绘色地背了起来——“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雨后复斜阳,关山阵阵苍……”
我记忆里的爷爷,只是个慈祥的老人,白净净的脸庞,笑眯眯的眼睛,他好像从来也不会发火,从来也不会生气。小时候,我偷拿了他的曲谱书,悄悄地送给了我的音乐老师。然后,他排练节目匆匆回家找,翻了好久,我才承认,他只是淡淡地说:“下次,要记得跟爷爷说一声!”
我自修专科和本科的时候,每次都是临时抱佛脚,再拉上爷爷,自己懒得背书,就让爷爷给我念,那一幕场景,是我在炕头拉着磨听着、记着,爷爷戴着他的老花镜,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口干舌燥时再喝口水,我的瞬时记忆就是那样炼成的。专科本科,我考了三十多科,实际上离不开的是一位老人的耐心。这一点姥爷做不到,所以,在爱有了比较级之后,我特别不愿意做一件事——去姥爷家。
爷爷是拿笔杆的人,姥爷是拿枪杆的人,这就是他们的区别。
——姥爷一直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大眼睛,高颧骨。十四岁便成了儿童团长,后来参加过抗美援朝,辽沈战役。他曾炫耀般地给我看他那些奖章,一堆一堆的,闪闪发亮。他有过一次很大的军功,据说是在抗美援朝战场上生擒了三个美国鬼子。他形容鬼子长得如何高大,如何吓人,如何说着叽里呱啦他听不懂的话,他如何用仅会的英文让他们“举起手来,交枪不杀”,后来,又如何迈着正步眼含热泪地领了那枚奖章,如何被战友高高抛起庆祝战功……他说这些的时候,眼睛是亮晶晶的,似乎时光又回到了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那是姥爷骄傲的资本。
我自小和姥爷就不亲。不仅不亲,好像还有着一种畏惧。想来,这多半是由于母亲的“灌输”。她说姥爷脾气暴躁,妈妈是长姐,下面有四个弟弟妹妹。小时候贪玩,背着小姨跳皮筋,不小心把她摔到地上,然后姥爷就大发雷霆;大舅不爱上学,一到上学就把浑身弄得脏兮兮的,把书包藏起来,任姥爷拉着扯着,拿鞭子抽着,他依旧抱着树不肯去学校。还有一点,姥爷对待姥姥也经常是喝斥,所以当初,父亲和母亲“日久生情”的时候,姥爷相中的是父亲的人品,而姥姥看重的,则是他家里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脾气向来温和,从不打老婆,母亲如若嫁过去肯定不会吃亏。
姥姥姥爷其实待我也好。他们家的房梁上挂着一个竹篮,那里面,有好多好吃的点心。我如果去,他们就一定不会吝啬。但是,我不稀罕。因为,爷爷说了:“大清河的水干了,爷爷的钱也不会干。”我不愿意跟姥姥家的孙子孙女一起分东西吃,因为我是外甥女。潜意识里,他们终归是最疼自己的孙子孙女的。
所以,虽然离姥姥家不远,但是去她家吃饭也成了一件让我头疼的事情,我不愿意去。于是,像三顾茅庐的刘备一样,姥姥请、舅妈请、最后姥爷请。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姥爷就因这个和我生气,他说,要是不来,就永远也不要来了。还说人家祖坟上是冒着青烟的,我不去是因为我瞧不起他们。小小年纪的我哪里会瞧不起人?只不过,我习惯了做孙女,不习惯做外甥女。
爷爷的性情如水,爸爸年轻时,偶尔会出去和人打牌。要是叫他回家,只消爷爷挑帘微微一笑,我爸立马就下炕走人。他不曾训斥过父亲,对我们姐弟俩更是宠到了逆天。小时候,爷爷给弟弟讲“武松打虎”的故事,一只不过瘾,弟弟非要让他打两只、打三只,爷爷没办法就开编——直到弟弟喊着要让武松打一百只老虎。爷爷一筹莫展地说,“忒任性啊”!那时候,我已经上了中学,想着,我俩的任性其实是如出一辙的。
姥爷的性情,如同他喝的酒。姥爷的酒,是我记忆中最鲜亮的色彩。一个小碗,燃一支小小的火柴,淡蓝色的火焰跳跃开来,斟一小盅下肚,好不自在。酒样的性情,很烈,很辣,也很暖人心。
渐渐地长大,我才懂得,其实,姥爷并不是光疼自己的孙子孙女,他试图靠近我,却总是被我拒之门外。夏夜在房上乘凉,姥爷也为我哼唱过战斗歌曲,那一段岁月,那一段过往,他独独讲给我听。也许,他希冀着,我去懂他,也像爱爷爷那样爱他。有的时候,我们的思维里喜欢先入为主,接触久了,才知道,姥爷虽然有脾气,但是正直、善良。我三个舅舅加上我姨我妈,每个人都很孝顺。
我生下一帆的时候,我的姥爷愣是蹬着三轮车,带着姥姥找到我家。那一刻,我既惊讶又感动。他们脸上有着气喘吁吁,也有着喜悦,望着年过花甲的姥姥姥爷啊,我的心,刹那间柔软。
后来,姥爷病重,我偶尔会去探望,会买些东西,这“偶尔”,便成了他们最大的满足,得了外甥女的济啊,其实,这份回馈,我感觉很是卑微。
有人说,每个人的心里,都驻扎着一座城,一座装满着记忆的城,形形色色的人住了进去,然后又相继离去。
我听见爷爷在说:“你听,小鸟在唱歌,哆唻咪,咪唻哆,哆唻咪发叟⌒……”听得懂小鸟说话的爷爷把情趣留给了我。
我看见奶奶,背着手在村口张望同,满头的白发如同一面旗帜。她先是望见我,然后望见了一帆,“你们怎么到现在才回来呀?”奶奶,把思念留给了我。
姥爷,不说话,又站在了我的家门口,在爷爷奶奶的怂恿下,我很不乖地去他家吃饭,他不声不响地夹骨头给我,看我啃起来,他也很温和地笑了……
我的城里,也住进去了很多人,有的依然在陪我,有的,虽然走了,但其实一直都没有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