澡堂
萸祎每到冬季回家的日子里,洗澡都是在家旁的澡堂里洗的。
澡堂开了快有十来年了,一直在这里。周围的房子拆建更替,都没有把这个澡堂给抛弃,也许是澡堂主人硬气得很,也许是要留下一些记忆——这澡堂的大多数客人,是些步履蹒跚亦或是精神矍铄的老人。
萸祎是个年轻人,但她爱这澡堂。她每洗完澡,坐在那沙发上,安静的发呆,其实并不是发呆,她是在偷听那些个老人闲谈,讲自己的子辈后代如何如何,讲自己最近身体上的变化,或是忽闻哪个朋友前些天撒手人寰,便一声声叹息……萸祎听着这些故事,想象着那些光景,甚至在心里编成了故事:那是怎么样的一家四口,那逝去的老人是怎么样的人,连他们长什么模样,萸祎都仿佛能看见似的。
萸祎是喜欢聆听的人,她虽年岁不大,却是经历过些一些事的,这些事,晦涩而隐秘,有些人一辈子都不会遇到,萸祎把它们埋在心里。这也造就了她的性格——善于观察,什么细节都能注意,什么都看得明白,但什么都埋在心里。萸祎给别人的感觉是开朗、活泼,甚至是有些“傻”,可其实她是个无底洞,里面藏着无数的秘密。萸祎总是把事情不露声色地看透,然后逢场作戏去迎合,她清楚,有时候这份超逾同龄人的老成,并不是一件好事,这意味着她经历过更肮脏的事——这并不光彩。
澡堂进来了一位老人,蹒跚着步子,一步一寸地前行,路过的人都给她让道,有人去搀扶,嘴里都喃着:“慢点儿,小心点儿。”若是以前,萸祎看到这景象,总会莫名生气,心底斥责那些不照顾老人的子女,竟放她们独自来这危险易滑的地方。但萸祎后来才发现,她们有些也许是被逼无奈,但多的还是自愿来这里,比起独自一人在空荡的房子里,倒不如来这儿胡聊闲谈,还能洗个痛快的澡,这对她们来说,是剩下不多的日子的不奢侈的享受。
老人坐在澡堂专供的板凳上冲洗,忽然转向搓澡的师傅:“诶,姑娘,你来帮我洗头吧。”大家都有些吃惊地抬头,可没听说过搓澡师傅还要帮忙洗头的。萸祎看着搓澡师傅,想看看她脸上的表情,她像平常一样走过去,细心的给老人洗头,旁人这才注意到,老人腿上有伤,为不浸湿发炎,外面还套了一层薄膜,洗澡的也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人,便也理解了,还叮嘱着小心伤口。萸祎此时感觉到了从透气孔进来的风,以前她总觉得这风冷,现在却不那么冷了,消失在了腾起的水雾里。
萸祎穿好衣服,等着母亲洗完。母亲总是洗得比她慢,她洗完总是要把洗浴用品一个一个地冲干净,萸祎每每在外面等的时候,都害怕母亲是不是在里面因太闷而晕倒,这是萸祎自己在这澡堂里唯一不愉快的回忆。
在萸祎等母亲的时候,一个老人请穿好衣服的萸祎到外面帮她倒杯水,回来的时候,母亲刚好出来了。萸祎一眼就看到了母亲身体上的变化——身材一直很好的母亲,开始有了肚子,那肚子不是吃饱了的那种鼓鼓的,而是有些干瘪的,有些塌陷的,是被岁月压得有些下垂的。萸祎有些恍惚,母亲之前说自己老了,开始有了肚子,她还满不以为意,讲她自己有时不运动,也会有肚子,但她绝不会想到,原来母亲的“肚子”是不一样的。母亲在她眼里一直是年轻的,从未老过,她甚至很喜欢家长会,因为萸祎的母亲前卫漂亮,身材姣好,脸上永远都是年轻的样子,在一众家长中都是显眼的。萸祎从来都为这样的母亲感到骄傲,直到现在也如此。她有时会感叹,为什么母亲永远都不会老,这会让她忘却母亲的真实年龄,忘记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应该给母亲一个港湾,她越是觉得母亲年轻,越是以为自己还是个孩子,可以一辈子躲在母亲的庇护下,活得潇洒。所以萸祎并不觉得母亲的变化会难看,反而觉得愧疚,愧疚于自己的无知地活在“自以为”里,愧疚于每次母亲说自己老了时,她总是不耐烦地说:“你哪里老了!”。萸祎看着母亲,那张从未变过的脸,以后会长出皱纹,会变得松弛,但萸祎并不觉得害怕,她总认为那也掩盖不了母亲的美,就像外婆一样,即使那脸上都刻满了岁月的刀痕,但萸祎觉得那是生动的,充满着活力的。萸祎爱这两张脸,那是岁月的代表,更是年轻的象征,萸祎在内心是羡慕着的。
萸祎回过神来,耳边是老人们在聊天:“诶,谁都会老,能帮一把就帮一把,等再过些年,我们也会这样要别人帮忙的。”“那个经常出门捡垃圾的老头昨天死了,你说他一个退休干部,退休金不少,子女又会赚钱,不抽烟不喝酒,退休后就喜欢捡垃圾,老好人一个,说去就去了。”“谁知道呢,老了以后,身体也不是自己的了,也不知道能再能来这儿多少次了。”……
萸祎脑海中又开始想象自己老以后的光景,等她老了,这澡堂早已不开了,那她还能去哪里听这些故事呢。萸祎不喜欢改变,她喜欢一成不变的事物,她希望多少年以后,还能跟母亲一起来这里洗澡,还能看见澡堂后院终日在煤炉房里添煤的爷爷,那时候她也是个老人了……